黜龙第二十五章风雨行(25)
五月十四日,禁军统一思想,掉头北进,很快就取得了大量的战果——尤其是淝水与涡水之间的禁军主力部队,他们一路向北,瞬间侵略了小半个谯郡,并且在谯郡北部诸县、镇、市、渡缴获了大量的物资。
干净的粮食、新鲜的蔬果、充足的柴火、宽敞的房屋,理所当然的热水,甚至还有意想不到的布帛、铜钱、漆器、牲口,包括女人,全都让在梅雨中苦捱了半个月的禁军欣喜若狂。
也让尚存了一丝疑虑的禁军将领们彻底释然,他们谁都没想到,仅仅是涡水西岸的区区小半个北谯郡地区居然就这么富。
一时间,自然士气大振。
但随即,他们就面对了一个幸福的烦恼,那就是还要不要渡过涡水去追皇帝和太后。
去追,自然就是贯彻昨晚上的计划,而那样的话必然要打一场堪称战役的,跟黜龙帮至少十五六个营发生剧烈冲突,好处是战机难得,兵力战力绝对优势,形成的突袭态势必然会让黜龙帮在战略层面上猝不及防,很大把握能拿下这一仗,然后就可以维持住对黜龙帮的战略优势。
不去追,更简单,连谯郡西部都这么富庶委实超出预料,而这次更改路线,表面上是皇帝跟太后什么的,本质上的原因,或者说最核心最过不去的一个坎其实很简单,就是禁军主力在战乱后的淮水北岸一线被黜龙军挤压着行军,最终在梅雨中军心士气下降到了一定份上,上上下下都不乐意,那现在知道北面物资充裕,直接顺着淝水、涡水北上,军心士气不也照样稳定吗?
就在这里等一等,等鱼皆罗跟吐万长论过来,然后直扑荥阳便是,反正黜龙帮此时必然也不敢主动求战的,便是求战等禁军补充了物资、恢复了士气也不怕。
下午时分,争论起来的有些猝不及防。
希望北上的赫然是丞相司马化达,并且瞬间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而坚持渡河作战的领头人则居然是之前唯一的反对者司马进达……不过,司马进达这个时候坚持渡过涡河的理由倒不是只出于什么战略考量,他还有一种强烈的对自家大兄的不满情绪,这位右仆射认为,既然已经决定渡河寻机歼灭部分黜龙军主力并吃掉,就应该保持军事思路的纯粹性,坚定的完成这个计划,而不是为了所谓政治话语权擅自反复更改决断。
没错,司马老七已经看出来了,他大兄出这个主意,并不是情势如此,咱们正好如何……而是说,昨晚上我被司马德克跟一群禁军将领弄得有点像是逼宫,现在局势变了,气喘过来了,我可得趁机找个机会主导一下行动,告诉上上下下,这禁军到底是谁说了算。
这就是司马化达,这就是睿国公、上柱国、丞相,这就是司马进达的哥哥,司马正的父亲,司马长缨的儿子,司马氏理论上毫无争议的家主。
当然了,司马进达并没有将这些怨气说出口,他只是单纯的抓住军事原则问题,从军事角度进行反驳。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场争论跟昨晚的一边倒完全不同,这次反而有些焦灼,因为前线将领明显分裂,很多人收问询性的信件后都反问为什么要更改计划不再渡河?
须知兵贵神速。
非只如此,就连司马化达倚为日常身边来用的那拨人也都分裂,封常这些文字幕僚全都赞成司马丞相,而令狐行在内的直属军将则赞同司马右仆射,认为应该贯彻军事计划。
只能说,禁军不管如何,军官们确实都有极高的军事素养,只说军事,他们都认为应该打过去。
双方一时争执不下,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封常转送来了一个消息。
“属实吗?”司马化达不喜反惊。“黜龙帮的谯郡郡守要投降?”
“消息自然属实……”
“本相不是说消息,是说这事……这人可靠吗?他们明明刚刚弄了两个假投降的内应,如今又来诈我……”原本就因为争执不下而有些气急败坏的司马化达此时更加气急败坏,居然当场握拳捶膝。“把我当成什么了?天下起来。
“那皇帝怎么办?没皇帝跟太后,大兄的丞相在东都对付过去?”司马进达无奈重复之前的争论,事情好像回到原本的路数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来做丞相好了!”司马化达终于大怒。
司马进达立即沉默了下来,司马化达也觉得尴尬,后者想了一想,干脆站起身来,走过去来握自家七弟的手:“老七,我一时失言,你不要记挂在心上,局势如此,咱们兄弟更该勠力同心,这个时候,我真只能指望你了……”
“大兄多虑了。”司马进达倒是语气平静。“这样好了,就按照你说的来,咱们从这里下令,大家一起北上就是,咱们也直接去谯县接收城池……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万一有人不听军令,或者已经来不及,直接渡河过去了怎么办?还有鱼皆罗将军,要是黜龙帮反应的快,路上阻击和围剿他们,他们向我们求援怎么办?”司马进达反问道。“难道要放弃他们吗?这要是引发军中分裂怎么办?”
“如果发生战斗,我就立即渡河过去督战,这次我给你发个誓。”司马化达赶紧举起一只手来安慰对方。“若是不能为,便让我跟曹彻一般不得好死,如何?”
“大兄何至于此?!”听到这话,司马进达终于不安,赶紧低头,眼泪都出来了。“我这般忧心,其实只是为了司马氏能久安,绝无与你生分之意!”
其余几人原本还用奇怪目光来看这对兄弟,此时也都赶紧来劝。
局势一日三变,五月十四日,到了傍晚时分,全面北上的禁军主力大部分都已经进入到了谯郡郡中涡水以西、淝水以东的地域,但打着夺回御驾旗号的禁军中,居然只有张虔达一支六千人的兵马一开始从最南端的山桑渡河,却也在北上二十余里后停在了一个比较富庶且有渡口的镇子上,诡异的不再动弹。
期间,只与黜龙帮发生了一次只能算是野外摩擦的小规模战斗。
而与此同时,黜龙帮于当日下午便早早完成了出兵的决议。
没错,这一次决议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一开始李定都不愿意进行决议,因为这次明显是发生了“重大军情变化”的,这时候要搞决议,反而是在浪费时间,到时候徒劳丢掉战机。
好在此时大部分头领都集中在稽山一带,倒也没有耽误事情,包括张行与单通海这两个之前反对开战的两位在内的所有人,全都举手通过了开战的决议,然后大军齐发,不只是稽山大营这里的二十五个营,其余十五个营中最少十二个营也都纷纷往谯郡中心位置,涣水、涡水中间的龙冈一带汇集。
大小头领们也纷纷随从张行往龙岗去迎王厚、王焯、牛督公,并准备接收皇帝与太后。
当日一下午繁乱行军不说,第二日五月十五一早,众人汇集起来,雄伯南、张世昭、虞常南、白有宾等人早早南下去接应,而他们刚一走,剩下的讯息汇集起来,龙冈这边就得知,整整两天,禁军居然只有一支部队渡河,还是那支负责看管內侍军、知世军的甩尾部队,却只进发了二十里就不动了。
如今,乃是左才相引兵横在其部东北面,以作军情隔离。
坦诚说,这跟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一些头领也不由再度动摇起来。
“我们取了皇帝和太后,他们从谯郡西边劫掠一次,也不算太吃亏,若是他们不来,不如就这般算了……”
清晨时分,谯郡龙冈大营,雨水居然堪堪收住,露出了一点早霞来,此时说话的是尚怀恩,他一边说一边去看一大早来到营内制高点,也就是龙冈小石坡上观察什么情况的张行,身边则是十来位一同跟出来的头领。
此人既开口,周围这些头领中不少人精,却是瞬间晓得了情况——尚怀恩这人,性情能力摆在那里,又刚刚出了次大丑,怕是没有胆量和本事提出新意见,反而更像是在尽一个所谓首席心腹头领的义务,先把话说出来,为张首席留下转向余地。
你还别说,一时间真有不少人附和。
毕竟,能一大早追着张首席出来看风景的,又有几个会违逆这位首席的,偏偏之前那次决议,张首席在内的上面的人把心思也都展露出来了。
但张行并没有理会,只是负手站在那里看风景。
须臾片刻,又一位大头领过来,见到这一幕便参与其中,稍微听了一听这边的意见,似乎也很赞同,却从另一角度进行了论证。
“雨也很大,从之前芒砀山到稽山,从稽山到龙冈,路都太差劲了,行军委实艰难,既不方便作战,也不方便追击。”徐师仁犹豫了一下,认真来言。“而且我问了下这边的乡亲,他们都说昨晚今早这晚霞早霞不对路,恐怕今日晚上又要下雨,明后后日雨水反而还要加重一下……”
“老徐是说……”
“我是说便是咱们下定决心来打,说不得也打不起来……”徐师仁正色道。“现在的情况是,回头是他们回头的,止步也是他们止步的,若是接下来两日下起了大雨,他们自家一路向北去了,或者直接掉头又往西去了,咱们隔着一条条河,想打也追不上,又能如何?”
徐师仁的资历、威望、战功摆在那里,许多人仿佛得了主心骨一般附和起来。
与张行并身而立的是李定,其人本想冷笑一声,却最终没有再开口说什么,而是看向了张行。至于张三,此时立在龙冈之上,却正望着西面发呆,好像没有听到这些杂音一般。
且说,此时是清晨,雨水稍驻,但连日下雨,水汽极重,还有早间的炊烟,虽称不上雾气弥漫,各处却也有些视野模糊扭曲,太阳露了一下,也旋即被乌云遮蔽,只有不断变化的一点金光自东向西照射下来,却更使得视野中的大平原愈发混沌不堪。
张行看的出神,李定却不惯着的。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在芒砀山得了教训,李四本欲就战事做主动询问,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别的东西。
“张首席在看什么?”李四语气有些怪异。
“随便看看。”张行回头笑道。“主要是看到这个混混沌沌的景色,想到了一些事情。”
“那张首席又在想什么?”李四郎紧追不舍,似乎是真的好奇,又似乎是在嘲讽。
“我在想,这天下大势到底是谁来推动的?”张行看着对方,恳切以对。“就好像眼下这一轮事端,前面的江都叛乱,禁军归东都,都是有迹可循的,从曹林死开始,是个聪明人就能预见到。可是,等到禁军往归东都,上了路,他们跟我们,这天下数得着的两大强梁是否要做过一场,分明就是决定天下走向的一个大事端,偏偏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聪明的人都只是觉得乱做一团。”
身后人更多了,此时闻言,饶是各怀心思,也都有一种“就是如此”的感慨。
没办法,这一个月太憋屈了,这种憋屈倒不是谁更占便宜的问题,而是这个上层决策圈的纠结,而上层决策圈之所以纠结,真不是他们自己反复不定,而是前线形势变化的太快了。
情报一直在更新,局势一直变化。
当然了,张行内心的想法可能更符合他的人设一点,他刚刚其实是在想……这一战,如果战后总结的话,肯定会有无数的规律,什么必然性、偶然性的表达,也肯定能找出特定的责任人与导火索来。但是,只说目前为止,真要深究细节的话,很难说事情是随着某个人的主观意愿而发展变动的,但也不是什么客观规律导致的,更像是许许多多人的大大小小的主观意愿与能动性加上不断变化的客观条件,导致了局势的动荡。
而对于脆弱的禁军内部关系、脆弱的禁军与黜龙帮关系而言,这种动荡是否致命,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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