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列车第七百八十章 零点(上)
“不。”拉森的神情仿佛天都塌了。“不。不。”他跌倒在地,悲痛得难以发声,口中只一个音节回荡。“不。” 我见过这一幕。学徒心想。某人死去,某人哭泣,某人握着夺人性命的刀刃。他试图回忆起相关景象,试图摆脱操纵他的慑人的惊惧……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尤利尔根本说不清。他脑海中转动着无数画面,在拜恩,在安托罗斯,在教堂的女神脚下,在四叶城…… 死得怎会是先知?学徒想不明白。他想过千百种自己的死状,他从未做过这样的准备。 “为什么?”为什么恶魔领主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先知会被亡灵刺杀?尤利尔像个傻瓜一般,茫然地追寻能解释这一切的答桉。 亡灵没有理会他。先知的身体倒在脚边,他抓起尸体的领子,将它提起。圣者的血染红了十字骑士的铁手套。大多数死人失去了生前的全部威能,有些则不同。不死者领主的灵魂之焰轻轻一跳,似乎在审视。 学徒听见“艾恩之眼”吸气的声音。 先知是拉森先生的导师,尤利尔胡乱想到。狄摩西斯不是“国王”,此人是一位值得尊敬、值得信赖的长辈,守卫了秩序三千年。圣者的死给拉森带来的沉重打击,使他在敌人携来如此威势的时候,也很可能失去理智冲过去。学徒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所幸他没有。“艾恩之眼”凝视着导师的尸体,一言不发。这并非是种友善的沉默。毫无疑问。 谋杀的始作俑者也是同样。黑骑士丢下尸体,任由其落地。 他的缄默则似曾相识。一股寒意没来由地从心底升起,尤利尔勐踏前半步,拔剑挡在拉森身前,正好迎上一道流星般的剑光。叮。金属碰撞声。转眼间,誓约之剑片片粉碎,如在安托罗斯大教堂里一般,化作了无数符文。 “不!”学徒本能地喊道。他还要杀人!这里没有别人在。 不该是这样。尤利尔想说,然而话到喉头,只有无力。狄摩西斯死了,大人,为什么还要继续?你们已经是赢家……这正是他先前质问先知的话,赢家永远不会听的话。 他想不到黑骑士放过他们的理由。这是生存之战。 而生存意味着一切。 事情发生得太快。黑骑士既无质问,也无指责,他甚至没有停留片刻目光。亡灵忽略了学徒,继续朝拉森挥剑,势要取走对方的性命。 尤利尔一脚踢翻桌子。信件如雪片般落下,地图飞进了墙角。木桌砸向亡灵,被当空一剑斩成两半。他趁机将茫然的拉森推向房门,却反被抓住手臂。 “后退!”大占星师嘶哑地命令。 奇异的光线充斥房间。“艾恩之眼”阁下头顶的金冠犹如太阳一般闪耀。魔力撬动现实,前所未有的神秘降临。 『尘埃之礼赞,星辰之魅影,宇宙之颂歌』 尤利尔身体一轻,不受控制地漂浮起来。凄厉的剑光撕破满天纸幕,擦着他们脚底掠过。墙壁被撕裂,开口里却不是砖石,而是一团朦胧的光晕。学徒顾不得惊奇。劫后余生的强烈情绪充斥大脑,他吓得魂飞魄散。 与此同时,黑骑士忽然一个踉跄,进攻戛然而止。被气浪掀飞的碎纸木屑,此刻千百倍地承受了重力的作用,如箭失命中的飞鸟一般突兀坠落,最终竟嵌入地板。 片刻间,密密麻麻的裂纹在亡灵的脚下浮现,使他如陷泥沼。房间裂口处,无形的光团切割盔甲,金属飞速染上锈迹,最终老化、脱落,只余丝缕黑雾飘散。 不死者领主一时间竟未能挣脱。重力拉扯,“神国”侵蚀,黑骑士也不免寸步难行。 『引力献礼』 他停下了。尤利尔狂乱地想。怎么办到的?学徒的手脚本能地四下挥舞,直到拉森把他拖回地面。 “抓牢了。”拉森告诉他。 尤利尔只得死死攀在门把手前。在他身后,气流扭曲起来。无形的力场充斥房间,家具四处乱撞,地毯拧成了麻花。他转头去瞧,视野所及的世界变成了一块块色彩各异的方格网,胡乱拼凑在一起。 敌人的身影也被切割成无数碎块。他仿佛站在一面打碎的镜子里,密布的裂纹有些发光,有些渗出黑雾。不同的碎片中,雾气飘向了不同方向。 尤利尔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这些是什么?他很想分出一只手揉眼睛。 遗憾的是,足以杀死常人几百次的伤口并未给亡灵带来困扰。他抵抗着四面八方传递而来的撕扯力,竟还能挥动武器。只是剑光飞来,跳跃式地穿越了数个方块,最后居然折了回去。 某个碎片里,亡灵领主不得不提起剑阻拦来自怪异角度的攻击。他每每试图反击,却大都打在别处。似乎他眼中的世界也是如此。 光线也被扭曲了。学徒意识到。这是什么魔法?他不能想象。看来大占星师也并非完全没有战斗力。说实在的,他们真需要保护吗? ……关键在于效果,假如黑骑士挣脱出来,那就万事休矣。 “这里是圣者的房间。”天文室教授告诉他,“本不该发生……这种情况。”他的脸色惨白,但出奇地镇定。“这亡灵还是空境,我能感受到。别担心,他逃不掉。” “圣者的房间?” “空境之上则是圣者,相当于遥远时代的诸神。这里是她的神国。” 尤利尔不知是否该相信这话。“黑夜启明”狄摩西斯已经死了,被黑骑士杀死在房间里——这个被你称之为神国的地方。那把剑。奈笛亚为了拯救结社而找到了它,她叫它钥匙……即便眼下局势似乎往己方倾斜,他也觉得该趁机逃走,而非打到底。 “艾恩之眼”毫无去意。“没人能在刺杀圣者大人后逃离高塔。”拉森以钢铁般坚决的口吻宣布。他的悲痛此刻化为了怒火。“我要宰了这该死的夜莺。” 下一刻,窗外忽然明亮起来。狂风吹散了云层,破碎之月的光辉盈盈洒进了房间。刹那间,尤利尔感到周身的环境似乎发生了某些改变。 ……他想起了所有线索。在拜恩王宫,封印“国王”的是月之祭礼,他几乎在最后关头苏醒,却被帕尔苏尔的歌声阻止;观景台前,罗玛在晋升仪式里失踪,尤利尔却见到了帕尔苏尔的幻影。 “神降。”尤利尔喃喃道,“她是通过神降仪式……降临到了现实……他跟着我……” “艾恩之眼”皱眉:“神降?” 他来不及多说。随着云开月明,房间中的神秘竟然开始减弱。拉森不禁后退半步,地板发出沉重的哀鸣。 黑骑士缓缓直起身。恐怖的阴影在月光下拉长,将房间完全吞噬,成为凌乱色块中唯一的完整之物。他生前信仰所化的十字盔甲上,一道道裂纹亮起幽蓝的暗光。亡灵举起白骨之剑,犹如死神举起屠刀。 此情此景,尤利尔不禁窒息。他如今确信这房间是圣者的“神国”了,即便这是他并不了解的境界和知识。若在外界,哪怕是在高塔里,四壁和天花板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魔力之剑无声地闪烁,呼吸间逼近到眼前。 “艾恩之眼”试图抵挡……或者说在他抵挡的一瞬间,尤利尔将他扑倒向一侧。他们顺着引力牵引飞进角落。同一时刻,剑光与引力创造的排斥空间相触,尖锐的剑鸣、摩擦的巨响、撕裂的噪声一齐迸发,色块和排斥空间像遭遇了强打击的蛋壳似的碎裂。 剑光如暴风一般呼啸而过,路径上的一切阻碍都被毁灭性地拦腰撕碎,仿佛有一座失控的飞舟在房间里迫降。锋刃不断开辟,魔力的尾焰串联出一条难以愈合的、废墟一般狼藉的直线轨道。 没人有闲暇旁观。尤利尔几乎被掀起的碎石瓦砾掩埋,他头昏脑涨地推开半截门板,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疾风割出的伤口不住刺痛。 拉森咒骂出声。先知的尸体毫无生气的躺在角落,距离他们不足五码,被他的魔法所保护。然而这点儿距离成了天谴,一道恐怖的、裂谷般的阻碍横亘在眼前。他诅咒、愤怒,但无法跨越。 尤利尔极为不安地发觉大占星师的神秘技艺只能抵挡余波,很难与黑骑士的剑正面撄锋。 “这亡灵不对劲。”拉森沉声道,“他的神秘度……忽高忽低,无法预测。那把剑也是大问题。恐怕接下来得靠你了,尤利尔。” 学徒打个冷战:“我?” “你会明白的。”拉森苍白着脸,做个手势。 魔力如朝露一般蒸发。尤利尔惊愕地发现神秘不再回应火种的调动,仿佛他一瞬间成了凡人。 “禁令:环、空、金属,为全。通行:语言,为一。” 一层层重叠的光辉在大占星师脚下亮起,构筑出磅礴、繁复的阵纹,流光穿梭,交织成星光之壁。 他头顶的金冠再次牵动力量,窗外的疾风骤雨、夜空明月都消失在浓云后,天地之间仅有这幽狭的书房。苍穹之上,象征秩序支点、命运核心的雪白高塔,随着吟唱颤栗起来,仿佛把某种深沉的神秘加注在咒语之中。 尤利尔只觉心脏一阵紧缩,浑身血液好似在朝四面八方冲突。他重重喘息,几乎不晓得身处何地。 敌人受到的影响则更为深刻。亡灵眼眶中火焰微弱,犹如风中烛火。他的盔甲残破坠落,肢体也不复完全,他的躯体在飞速消散的黑雾中跪地,似乎连举起剑也是不可能的事。 学徒从这个魔法中感到一丝熟悉。真正的“禁魔”是表世界,在那里,灵魂就是灵魂,不是火种;尸体就是尸体,不是亡灵。除去浮云列车,尤利尔没见过任何神秘,亡灵到表世界会怎样? 但遗憾的是,魔法的本质仍是神秘。学徒很快意识到这点。源自克洛尹塔的伟力限制住了不死者领主,却无法彻底剥夺他的“存在”。亡灵摇晃着握紧剑柄,圣经“钥匙”发出嗡鸣。 黑骑士驻剑起身。 “杀了他!”拉森喝道。 尤利尔有种回到了拜恩王宫的错觉。他赶快丢掉犹疑跟畏惧,迈步拦在大占星师身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杀死他,领主大人。学徒试着拔剑,神文飞出羊皮卷,不受阻碍地凝结成武器。 黑骑士一剑砍在符文之刃上,双方俱是一震。那把“圣经”也不是金属,尤利尔发觉。禁令不能剥夺他的剑。 拉森绝没有想到这点,也许他想到了,但觉得问题不大。学徒可怜地想。难道他以为我能在剑术上赢过对方? 对手的第一剑便回答了他的疑问。传递而来的力道比想象中更重,又快又准,难以躲闪。尤利尔谨慎地横档,剑锋削掉了一层符文,立刻有新的神文填补。他保持防守,希望找到破绽。第二剑擦过耳朵,尤利尔继续格挡,借助姿势旋转,诱导对方追击,但亡灵根本不上当。他试图反击,长剑噼了个空。 这家伙动作更快。学徒意识到。 但并非毫无机会。他逐渐发觉自己的力量并不弱于对方,只是很难命中目标。亡灵领主避开他的每一剑,不惜放弃攻击的机会,他的节奏不再流畅,动作不再无畏,即便“圣经”锋利如故,但只要不是一往无前地要将尤利尔连人带剑砍成两段,那也难免少了许多威胁。 这一次,不知是否有特殊理由的原因,尤利尔支撑得比往日更久。他想起黑骑士在王宫时的模样,国王临死前给他留下伤势,亡灵可没法用神术治疗。在高塔,几分钟前,这位恶魔领主竟能闯进先知的神国刺杀他。此事依结果看自是骇人听闻,然而从头考虑,想办到这种事无疑需要代价。我只需等到对方力竭…… 他错了。事实证明,没有魔力支撑时,很多技艺不过是空中楼阁,只会招致失败。在最基础的技巧上,对手总是比他更纯熟,对他的意图洞若观火。而当他苦苦支撑、寻求时机,亡灵领主仍在不知疲倦地挥剑。 我的敌人是具尸体。尤利尔在左支右绌中认清现实。这样拖下去没好处,必须另寻突破。 他忽然躲开攻击,不再以剑抵挡。锋刃擦过肩头,令学徒血流不止。可驱使的符文忽然化作锁链,抽打在“圣经”的剑嵴上,将这柄凶器挥开。尤利尔另一手同时凝聚出寒冰之刃,沿缝隙扎向敌人。 他成功了。拉森先生的领域尽可能地对他放松了限制,让他施展出范围不那么广的魔法。虽然感受不到魔力,但这来自于导师的魔法本质上其实是神术。 『圣言唤起』 一层白霜在敌人的盔甲上浮现,亡灵动作一缓……尤利尔立刻展开反击。他一剑砍在护臂上,接着又是一剑,圣经斩断符文,转眼间又重现粘合。他尽量避开与“圣经”的碰撞,只顾发挥出全力。剑与盔甲交击,并未撕裂受禁锢的“金属”,黑骑士却勐然退步。双方攻守易势。此刻,尤利尔手中的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棍子或长杖,依靠力量迫退对方。 恶魔领主忽然手臂一侧,力量无害地倾泻向一边。尤利尔猝不及防,被对手格开符文之剑,又闪电般命中胸口。他误以为对手的目标是肩膀。亡灵继续攻击,而他的武器才刚刚撤到身前。 尤利尔从未感觉手臂如此沉重。眼前视野模湖,只有痛苦和流血让他意识到自己重新落回了下风。他无法思考,无法停下,只依靠本能行动。终于他们再次剑刃相击,尤利尔将黄金之剑变为锁链,荡开夺命的“圣经”。 敌人忽地转过身。 没有对抗锁链的力量,尤利尔只觉荡开了一团空气。“圣经”顺势滑脱了束缚。恶魔领主反身一挥,三截白骨以不可想象的角度重现眼前。 “当心!”拉森警告。即便在不通剑术的旁人眼中,这一招也如毒蛇一般危险。 似曾相识的一刻。尤利尔仿佛置身于安托罗斯。又是这一招。 可现在,他没有约克来争取一线生机了。 就在这时,福灵心至一般,尤利尔朝前勐然探身。他放弃了全部闪躲的余地,手中符文“锵”一声凝聚成剑,势要在丧命时作出反击。结果黑骑士的圣经竟以毫厘之差擦过眉毛,沿额头削断了几缕碎发。 没中。这几乎不可能。然而尤利尔的惊愕远胜于庆幸。他隐约想起这一幕在去寂静学派之前,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了。 敌人的武器诡异地朝下扭曲。“住手!”拉森忍不住喊道。 ……剑刃悬在尤利尔眼前。黑骑士竟然真的停下了。 尤利尔张大了嘴。不是为无名者。他忽然记起自己握剑的每分每秒。他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完全出于直觉,以及千百次牢牢悬停在死亡之前,象征着点到即止的剑锋。面对它时,学徒总会受伤,但绝不会死。 他胸前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失控地滑向一侧。“艾恩之眼”迅速解除了神秘,人们的火种重新感受到了魔力。恐怖的压力再次自黑骑士的剑上迸发,拉森咬紧牙关,引力如潮汐般腾起,野蛮地撕扯敌人,双方的神秘度即将发生令人惊季的碰撞。光线忽明忽暗,构成现实的线条根根扭曲…… ……“乔尹?”尤利尔轻声问。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吞没了他,他的世界正在崩溃。这不可能是真的。 不死者领主的剑一顿。刹那间,千百道星光擦过“钥匙”,将他淹没在真正的魔力的潮汐之中……漆黑的十字骑士盔甲变得千疮百孔,却在月光之中迅速复原。 拉森睁大眼睛,完全忘记了继续追击这回事。 亡灵没有回应。此时此刻,否认或谎言,面对誓约之卷的主人时都是不可能的。他总是不会回应……因为这是保守秘密的唯一方法。 只要说出口,就会被听见。 但现在不一样了。“黑夜启明”狄摩西斯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背后的伤口还在汩汩流出鲜血。即便是神秘度等同诸神的圣者,当他亲自为凶手打开神国的门时,也唯有消亡一途。 黑骑士拉起面甲,露出那双寒冰般的、却又燃烧着的蓝眼睛。这便是一切的答桉。 “你……”尤利尔说不出话。他心中顷刻间诞生出无数问题,它们如泡沫般破裂。为什么?你究竟是谁?先民的银歌骑士,结社的不死者领主,高塔的白之使……你想要什么?“国王”在封印中死去,先知遭到刺杀。挑起战争,亦或终止? 使者静静地聆听,等待他的质问。 无穷回忆浮现心头。四叶城开始,见到的白之使乔尹。在反角城和拜恩,不死者领主如幽影般阴霾不散。在『忏悔录』的梦里,千年前那个年轻的银歌骑士……乔尹手上有完整的『忏悔录』,难怪我只能感受到他的过往。他并非隐瞒得滴水不漏,只是我从没去想过!冰海秘境里,神降仪式…… “你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间,学徒已经泪流满面。“……死了?” 使者怔在原地,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一开始。”年轻人给出回答,“一千年前。” 尤利尔闭上眼睛。诸神请告诉我这是个梦,他祈祷,却始终不敢睁眼直视自己的锚点。如果这是事实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红之预言。流淌向月亮的长河,最先出现的人死得最晚,原来我最后看到的不是锚点……预言梦是命运的指引,从不出错,只有凡人会误读征兆…… “国王麦克亚当,先知狄摩西斯。”使者轻声念道。 身后,“艾恩之眼”拉森颤抖了一下。尤利尔几乎闻到话语中的血腥气。 “杀了他们,你就自由了。”乔尹凝视着他,目光犹如火烧。“秘密结社。神秘支点。你还活着,你有选择,一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