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列车第七百九十六章 两封信
米蓓尔带来了公爵的园丁,请他在门外的桌边等待。而卧室里,另一位侍女玛莉安轻轻呼唤着威金斯姐妹。妹妹没有动,姐姐睁开朦胧的睡眼,要她去点蜡烛。 蜡烛边环绕着小虫。香薰耗尽了。特蕾西心想。她凝视着烛火在银台上的倒影,足有几秒钟毫无动作。女王陛下的贴身女仆玛莉安无需多吩咐,取出新的香料填补进烛心。火焰熄灭,眨眼复又燃起,也将公爵的神智一并唤醒。 特蕾西打了个哈欠,肺腔里满是寒意。“什么时辰了?”她脱下睡衣。除非紧要事务,否则不会有人半夜来打扰女王的休息。然而例外一旦发生,就不必幻想再回到被窝了。 “凌晨三点,陛下。”女仆轻声回答,“冰地领传来紧急情报。” 特蕾西瞥一眼妹妹。她睡得正香,金发散落在枕间。有那么一瞬间,特蕾西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四叶领的夜里寒风呼啸,姐妹俩脸贴脸、手挽手地在蜷缩在厚毛皮和羽绒被下,偶尔半夜尿急,一定会叫醒对方。霜叶堡是座空荡又黑暗的山洞,每一块石砖下都氤氲着寒气,弗莱维娅不敢独自下床,特蕾西也不敢,但她从不承认。 烛光跳跃,妹妹模糊的五官上浮现出道道皱纹,她略微侧身,挡住光线。 “情报在哪儿?” “园丁就在门外,陛下。” 穿外套时,她将扣子扣错了位,只好让玛莉安帮忙。女仆替她盘起头发,以金色丝带固定,再将披肩的流苏一根根梳理整齐,戴上四叶形状的火红宝石领针。玛莉安继续低头去找鞋袜,被特蕾西拒绝。长裙足以掩盖双脚,她不愿浪费时间。“开门,不许发出声音。” 女仆米蓓尔等在门后。“夫人。”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我和玛莉安,噢,还有园丁本人。需要叫醒女王陛下吗,夫人?” “她难得不做噩梦,让她睡吧。”妹妹睡得不好时,总会用头顶撞她的肋骨,把她惊醒。 特蕾西关上门,回头看到园丁在桌边打瞌睡。三色堇传来的内容就在手边,一左一右,以红蜡封口。她不禁皱眉。两封信? “醒醒,埃罗奇。”对待下人时,公爵就没这么耐心了。“信给我。米蓓尔,让咱们清醒一下,拿点儿褐茶。” 玛莉安这次拉开灯,顺带点燃了壁炉,房间变得温暖明亮,但再也没有小虫盘旋了。特蕾西一边铺开信纸,一边啜饮茶水。信上是埃罗奇的字迹,抄本比原版更清晰,还附带了来信者的一丝情绪。这位园丁平日里不会显露职业,跟随公爵来到王都后,人们都以为他是凡人,做一些文员工作。实际上,埃罗奇是特蕾西的亲信,也是她的秘书长、负责情报的园丁。 他不该亲自来。特蕾西的卧室也有三色堇,埃罗奇总是用它传递消息。像这样夜里出门,会被诺曼爵士和其他夜不归宿的贵族瞧见。我的人在王都和平地待了几星期,已经变得懈怠了。 、侦测站记录员羽笔链章和渡鸦一等荣誉奖章,以及象征首相权力的银龙别针。华而不实啊,诺曼。她决定为他得到新的表彰,能够传给后人的家族纹章。 王公贵族的议题并没有更高贵,人们讨论着收成、贸易、婚姻和战争,为一条小溪的归属争吵得面红耳赤,多次有人说到冰地领,但没人提起拜恩。诺曼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不停地调整着计票器的魔纹,光点聚合又散落,犹如萤火虫飞舞。 “我这里有一则新消息。”西境公爵提温没有亲自到场,他的影像不时模糊,一副信号传输中断的低劣质感。这已是伊士曼难得的神秘物品,大部分贵族从未见过“录影”,梅塞托里家族以财富闻名,从七支点手中淘来宝贝……假如特蕾西没见识过守誓者联盟的炼金技艺的话,她也会警惕的。 “喂?听见没有?”提温公爵等了几秒钟,再度开口:“延迟……好的,我这里有回音了……诸位,是来自北方的情报:热土丘陵的部族长,葛隆·忒米,昨天夜……因病……离世。” 大部分人没听过这名字。“部族长是什么?” “王国靠近北方帝国的土地受部族统治,部族长相当于伯爵,尽管当地人不怎么认可正常的称谓。”诺曼爵士解释。他回到话题:“我很遗憾,忒米伯爵的离世是王国的损失。他和普林部族是我们抵抗布列斯人的防线,愿他的继任者能够承接重任。” 连他也不了解普林。“葛隆·忒米只有四个养子,分别来自他的封臣……来自不同部族,他的私生子多如天上繁星,个个都没有继承权。”特蕾西告诉他们,“热土丘陵现在是群龙无首。” “什么情况?”诺曼爵士问,“我从没发现,王国之中需要忧心后嗣的诸侯竟有这么多。” “他本来有一儿一女,都是正妻所出,但女儿嫁去了邻国,给布列斯人当走狗。儿子在第一次猎魔运动时参战,后来发了疯,上吊死了。” 诺曼爵士皱眉。“这得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葛隆没再有孩子?” “葛隆年事已高,没能力造新的小人啦。”提温窃笑。他的信号连贯了一些。“儿子结了婚,也有一对儿女,但男孩在亲爹发疯时给被他给打死了。” 诺曼厌恶地皱眉。“女孩呢?” “这姑娘今年十岁,是个脑子发育障碍的痴呆,根据描述,可怜的孩子是摔下了台阶。想必这也是她爹干的好事——人们说葛隆之子被幽灵附体了。”西境公爵一耸肩,“总之,我不认为这孩子能接替祖父的爵位。” “但她可以订婚,未来她的儿子将继承普林。”诺曼爵士并不在意,“好了,提温大人,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维尔贡总主教大人向女王禀告,你邀请他主持了你……” “的确有那么点儿仓促。”提温·梅塞托里说。 “……与四位女性的婚礼。”政务大臣、宫廷首席法师把话说完。长桌边,人们给予了一段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沉默,接着,低语和议论如火山爆发,充斥了大厅。“这可不是仓促的问题了,公爵大人。”诺曼咬字极重。 “噢,我们的爱情受到了诸神的祝福。” 大约是从未听得如此笑话,诺曼爵士僵在原地。提密尔伯爵哈哈大笑,他老婆赶快递来酒水掩饰,但簇拥在台阶下的男人女人同样笑作一团。白峡城伯爵特维根·霍林顿没有笑的资格,作为西境封臣,此刻他极力忍耐,生怕被人瞧见他以下犯上、嘲笑主君。 特蕾西也没笑。“葛隆该向你学习才是,这样就不愁身后事了。” “他?学什么?怎么用好他那根老东西?”这下连霍林顿也在笑。“你不懂,威金斯大人,没有男人不会用,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恶魔的邪恶法术。”小鬼公爵笑得更欢,“况且怀孕是女人的事,该让葛隆·忒米的老婆来向我的新婚妻子请教才是。这样一来,没准野人也能得到诸神赐福。” 特蕾西扭过头,与首相对视。诺曼爵士开口:“诸神或许祝福,但祂们给凡人订下的道德戒律不会。你的正妻有且只有一位,大人,她的儿子将继承你的姓氏和家业。请你务必做出选择。” “那还是算了。”提温用蜡烛给烟斗点火,头也不抬。“我只是看气氛太严肃,给大家找些乐子嘛。至于我的四位新婚情人,真可怜,她们肚子里将有且只有野种。嗯,还是没有的好。” “既是如此,下次便不要劳动总主教大人了。他才到任上,以为伊士曼人蛮俗未化、不尊礼数,那误会可就太大了。” “当然,当然。伊士曼向来是礼仪之邦嘛。”提温公爵在嘴前做个横拉的举动。他确实安静了下来,但下流玩笑带来的丑陋感受却久久不去。 我开始发觉影像的好处了,特蕾西心想,虽然瞧着恶心,但起码没味道。 “婚姻的权利与规则神圣不可侵犯,热土丘陵必须有人管理。”财政大臣奥利指出。他也在笑。老东西,王党的裤腰带,欠条比身上的肥油更厚。他是哭是笑无甚影响,反正他的话和放屁没两样。 不过奥利爵士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特蕾西看得多了,这时反而不觉他碍眼。“依我看,忒米家的女儿需要一位英雄来保护她和她的家族。”奥利爵士说。 “恐怕在座的英雄无意娶她。”提密尔伯爵笑道。他早已成婚,女儿还在跟王子打猎。在座的大多数人要么儿女成群,要么年事已高,讨论迎娶十岁女孩着实太晚。 “问问萨斯杰·兰科斯特怎样?”特蕾西饱含怨气地说,“没准他更中意普林呢。” “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普林人可不会承认王国另一头的前任伯爵的私生子。女王需要稳定的北地诸国,不能强行弹压矛盾。” 提温公爵吐了口烟:“听起来,我能胜任这个角色。”他冲所有人挑眉。 这话一出,顿时满座哗然,特蕾西也不禁变色。但她并没作声。梅塞托里公爵想娶普林人的公主,王党疯了才会允许。在他对面,总主教维尔贡的神情犹如在奢华的艺术殿堂中瞧见了一把没倒的夜壶。看来教会也不赞成,纯粹是这小子异想天开。 就在这时,守卫正殿的宫廷骑士打开了门。唯有王族才能有如此特权。“我这儿有个人选。”来人开口道,“他虽不是普林人,但年富力强,战功赫赫,称得上世所罕有的英雄,足以为陛下安抚北地。” “比我更有资格?王子殿下,此人是谁?”提温公爵饶有兴趣地问。 “自然是王国首相,宫廷首席大法师劳伦斯·诺曼大人。”伊斯特尔王子回答。他走到伊士曼的王座前,以继承者的身份坐下。 特蕾西瞧见他的猎装,不禁微笑。“论功绩,在座各位恐怕无人能与诺曼大人较量。”她貌似在附和,“但伊士曼的土地只能由伊士曼人统治,首相大人来自莫托格……” “莫托格早已毁灭。”王子说。 “没错。”特维根伯爵赶紧开口,“莫托格已是遥远的往事,世人皆知,真正的莫托格人都去了空岛,自称‘圣卡洛斯人’。伊士曼就是我的故乡。” 人们沉默着交换眼神,即便某些人心有不甘,到底也没出言反驳。最后,奥利爵士表态:“诺曼大人的确是最佳选择。由于神秘生物与凡人的差异,他至今还未娶妻。” 诺曼爵士皱眉:“我早已发誓,将生命与忠诚奉献给王族和陛下,家庭妻儿只是……” “……奉献忠诚的一环。”提密尔伯爵打断他,此人亦是王党成员,唯王族马首是瞻。“这我们都知道。还有谁能比您更适合做北地公爵呢?” “比如葛隆的孙女?”特蕾西指出。 “若你问我的话,夫人,那些小年轻是不行的。” “神秘生物也有老去的一天。”伊斯特尔王子轻声说,“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支撑起了这个国家。我知道,诺曼爵士,土地和头衔于你不算什么,但我只有这些。” 诺曼怔怔地望着伊斯特尔,眼中闪过泪光——真的假的?他?这头为塔尔博特家族含辛茹苦干了一辈子活的驴,因感动而垂泪。特蕾西差点笑出声。 “换做是我,我会拒绝一个弱智的老婆。”提温·梅塞托里大声说。 然而,伊士曼人皆知劳伦斯·诺曼的来历。他原是莫托格人,出身名门,却不得重用,先王发动渡鸦之战时,此人不幸被家族抛弃,独自守卫一座边境小镇。沃森二世打败了他,又在他俯首称臣后亲自将他扶起来,给了他本来这辈子也不可能企及的地位。从此以后,劳伦斯·诺曼成了沃森二世的亲卫,王族忠心不二的臣子。 在秩序支点,一位高环神秘者理应权高位重,但在凡人王国,血脉世系才是权力的根源。伊斯特尔王子将葛隆·忒米的孙女赐予他后,劳伦斯·诺曼得到的不是一个弱智的妻子,而是她身后的北地诸国。他将从一介官员变成王国真正的大贵族,与特蕾西和提温平起平坐。“诺曼”或将取代忒米,成为热土丘陵的至高谕令。 对神秘生物来说,王国的土地和头衔不如七支点的职位,但在伊士曼,这就是无数出身低下之人一生的追求。特蕾西作出竭力阻挠的姿态,但她很清楚他会作何选择。 劳伦斯·诺曼单膝跪下。“这是我的荣幸,殿下。” 王党中人齐声赞美,伊斯特尔王子亲自将诺曼扶起来,两人仿佛沐浴在荣光中。特蕾西·威金斯公爵不冷不热地鼓着掌,但在心里,她一直在猜测是谁提出了这次封赏。他说动了王子,巧妙地用恩赐代替驱赶,以世袭头衔换掉了盘踞在铁爪城的政敌,并拉上整个王党甚至特蕾西促成此事,一切水到渠成。 这绝非西党的本事。她想起夜半时分收到的第二封信。公爵审视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新面孔总主教,他盘算着怎样的阴谋?老对手诺曼,也许王党是为了迷惑我,实则另有企图。还有许多平日里公爵需要打交道的大小官员,我给过所有人礼物,会不会有人给他们的价值更高? 幕后黑手就在其中。一定在。特蕾西微笑。不管你是谁,有何种企图,我都能从中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