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界碑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可逃
画面再一转，地点仍然是玄机局，只不过，天亮了。 这时的老罗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罗了，他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小澜扭过头环视一圈，这里似乎是老罗的卧室。 自己第一次见老罗的卧室，卧室里布置简单，但干净整洁，床上铺着浅灰色床单，床头柜上摆放着两只相框，其中一张，是老罗搂着罗九天肩膀的照片，二人站在一片漫青色原野上，背对远山和初升的日头，灿烂地微笑着，另一张则是年轻的老罗和一个女子的合影，二人怀中抱着尚是婴儿的罗九天，这女子应该就是老罗过世的妻子了，女人的面容柔美淡雅，笑容虚弱却温暖。 小澜看着老罗挺拔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老罗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个“善良的大佬”那般的角色，他们只知道老罗的实力深不可测，却忽略了，他其实也是一个孤单的中年男人。 包括罗九天自己，可能也不会经常想起这一点吧。 小澜走近老罗，发现他看的并不是窗外的风景，而是手机。 老罗一手扶着窗沿，一手端着手机，正死死盯着手机屏幕。 小澜踮起脚尖看向手机屏幕，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 是吴仁。 二人的对话停在吴仁的一句话上，“老罗，我和宝宝有事要和你谈谈。” 小澜再往上看。 “会长，九天身上似乎出现神醒的预兆了。” 这是老罗的最后一句话。 神醒。 小澜到处寻找着这番对话出现的时间线索，最终在一旁的长木桌上发现了竖立着的台历。 是两年前。 两年之前，罗九天就已经有神醒的迹象了。 这时，老罗微叹了一声，旋即放下手机，往窗外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没过几秒，他找到了目标，扭身离开窗口，走向了大门。 小澜跟着他走出卧室，刚好见到有两个人影从正门外走了进来。 又是吴仁和宝宝。 原来她们已经来了。 “会长，”老罗带着一脸的担忧，忙走到二人近前，“九天他……” “九天的事，我们知道了，”吴仁伸手打断了老罗的话，“老罗，你不必担心九天，事实上，我们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老罗闭上嘴巴。 吴仁和宝宝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在之后的几分钟里，她们把神命的规则，一字一句地讲述了出来。 “虽然很残酷，但天命如此，我们都没有办法，”宝宝缓缓说道，“神命降于亲生父子身上的事，以前未曾出现过，老罗，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 “也就是说，九天要活，我就得死。”老罗打断了宝宝的话，目光热灼灼的。 “理论上是这样，但没有这么简单，老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趁早放下那想法吧，”吴仁赶忙说道，“究竟哪位神命能够接任人神，不是我们任何一个说了算的，如果你真的做傻事，只会……只会遭到天责。” “天责……”老罗的瞳孔一动不动，眼皮眨都不眨，“是降于我身的天责吗？只要我儿无碍，那便……” “天罚，你们二人都逃脱不了，”宝宝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深重，“这是规则。” 吴仁的眸子垂下了一瞬，随即重新扬起，“老罗，我们对你寄予了厚望，你应该分得清楚孰轻孰重吧，难道众生都没有你儿子重要吗？” 老罗慢慢摇了摇头，又苦笑着点点头。 “从前，我或许会这么认为……” “但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没有我的九天重要。” 宝宝和吴仁沉默着，看向眼中写满坚定的老罗。 “我们预料到你会这样了，”吴仁轻声说道，“但你身上早已出现了神醒的初昭，九天现在才出现，你如果想要在天做出决定之前改变这一切，就只能让九天尽快地赶上你的实力，你觉得有可能吗？” 老罗的身形晃了晃，“我会……我会锻炼他，我的儿子会比我强的。” “那你去吧，”吴仁失望地摇摇头，“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来得及的。” “但愿吧。” “来得及的……” “我绝不会……绝不会离开九天……” 在老罗苍老的声线中，场景逐渐模糊了，下一个场景出现的时候，小澜惊讶地看到了自己。 老罗站在玄机局的走廊里，把手机屏幕翻向自己手心，扭过头，冲着场景里的小澜微笑了一下。 是那晚！ 那天晚上小澜梦游的时候，看到了站在罗九天房间门口的老罗，他当时正拿着手机，和一个人聊着什么，事后自己才想起来，当时和他聊天的，就是吴仁。 将小澜搪塞过去之后，老罗敛住了笑容，往儿子的房间看了一眼，迈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下一个场景，终于不在玄机局里了。 而是九探驻地。 小澜看到了茉莉。 健康的、完整的茉莉。 小澜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老罗和茉莉交代了什么，说完之后，就扭过身，急匆匆上了车，头也没回地驱车离开了。 茉莉望着车子绝尘而去，纤细的眉头略皱了一下，旋即展开。 “当家，罗局长为何偏要这时候走？”身边一人问向茉莉。 茉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一定是急事吧，不过不用担心，罗叔叔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 “但我总觉得……” “别觉得了，”茉莉振作精神，朝身后那年轻男孩笑笑，“就算出了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吗？” “那罗局长那边没关系吗？” “罗叔叔……他有自己的想法，罗叔叔那么厉害，他的决定肯定没错，放心吧。” 小澜站在九探驻地前的长路上，看看走向了主楼的茉莉的背影，又看看逐渐消失在天边的载着老罗走向末日的车。 她仿佛听到了命运哭泣的声音。 画面一点点消失，哭声也变大了。 是罗九天的哭声。 老木和吴仁放下手，低头看向跪伏在地的罗九天。 这样撕扯心肺的哭声。 罗九天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抱紧自己身体，一下下用自己的头撞向地面。 老木拦住了想去阻拦的曲连凡和沈夫，他左手食指一点，罗九天身下的地面便不再那般坚硬了。 罗九天的悲伤透过他绝望的哭声，透过他紧紧抽搐着的每一寸躯体，映照在他们心头。 吴仁和宝宝静静望着他，半晌，宝宝抬头瞟向吴仁，吴仁的目光则飘到了小澜身上，但只在她身上停留了半秒，很快便挪开了。 秦音和问灵都跟着流起了眼泪，沈夫的眼睛也红了。 宝木想要上前，被道长拉住了手臂。 “道长……”宝木也带着哭腔。 “他总得接受，”道长的声音有些嘶哑，“他总得成长。” 成长。 小澜不自觉苦笑了出来。 这就是成长吗？ 过了不知多久，罗九天几乎哑得哭不出声了，他瘫软地蜷蹲在地上，似乎连喘息都变得困难了。 小澜刚想上前，老木却走了过去。 他一把拉起罗九天的左臂，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罗九天托了起来，扶到椅子上。 罗九天的身子还有些不稳，其他人连忙围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地安慰了起来。 吴仁退回到老木的办公桌前，恢复了那副抱着双臂的姿势，开口问道，“九天，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你也应该接受这一切了。” 宝宝走到罗九天正前方，她蹲下身，直视着罗九天红肿的眼睛，“九天，你该做出决定了。” 罗九天的身子还在颤抖，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看着宝宝，张开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们还是明白了他的话，“什么决定？……” “人神的责任，”吴仁淡然道，“即将落到你身上的责任，你选择承担吗？” 秦音心疼地抓着罗九天的手，一边跟着哭，一边回头看了看吴仁，“你们就不能过几天再问吗？好歹给人几天时间缓缓吧……” “缓缓……”吴仁自嘲般笑了笑，“我也想缓缓，但我当初……唉，算了，不说了，九天，就是现在，我要听到你的回答。” 九天抽噎着，看向吴仁坚定的双眼。 年轻的男孩，被宠爱了二十年的男孩，面对着海啸一般袭来的命运。 他点了点头。 “我接受。” 众人都有些惊诧。 小澜也没有想到，罗九天就这么答应了。 这个回答似乎也出乎吴仁的意料，她放下了胳膊，瞳孔亮亮的，“真的？” “我接受，”罗九天强撑着坐直了身子，眼中似有两团火在燃烧一样，“我会成为新神，我会完成我爹希望我完成的事。” 老木赞许地凝视着罗九天，微微颔首，嘴角也抹过了一丝笑。 “九天……”吴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比我想得要坚强。” “老罗的话没错，”宝宝拍拍罗九天的膝盖，站起了身，“九天这孩子很了不起，小神，看来我们都小看他了。” 吴仁默默点了几下头。 气氛逐渐稳定了下来，老木在众人身上扫过一眼，他扶了一下自己的镜框，清清喉咙道，“人神大人，既然你的继任已经确认了使命，现在……我可以为你们介绍我们炪庭的新进鬼差了吧？” 吴仁看上去心情不错，她斜着眼睛瞥了老木一眼，哼了一声，“差不多了。” “新鬼差？”小澜问道，“不就是沈夫吗？” 沈夫愣了一下，“我早就转正了，不算新员工。” “还有其他新鬼差吗？”秦音花着一张脸问道。 问灵揉揉眼睛，她探头望向老木，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是他！”她惊喜地喊了出来。 “谁？”傻子和宝木一头雾水，“问灵看见谁了？” 罗九天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好了，不卖关子了，”吴仁走到罗九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九天，快去见见天神大人的新鬼差吧。” 罗九天呆愣愣地站了起来，看向一脸神秘的老木。 老木将口袋里的钢笔抽了出来，随手在自己身后一指，没过多时，在那位置上，一个人影缓缓浮现。 轮廓逐渐清晰。 小澜瞪大了眼睛。 “九天。” 瘦高的身形、深色的面庞。 老罗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两手背在身后，朝着面前的罗九天，微笑着。 罗九天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九天，”还是老罗主动伸出了手，笑道，“怎么，不想爹吗？” 罗九天的下巴颤抖着，两行晶莹的液滴啪嗒啪嗒垂打到地面上。 “爹！” 罗九天朝着老罗飞扑而去，快扑到老罗跟前的时候，却猛地停住了，他犹豫地看着老罗的身体，“爹……我……我能……我能碰你吗？……” 老罗无奈地笑了一下，一把扯住儿子的手，用力将他抱进了怀中。 “爹！……爹……呜呜……爹……（（……” 剩下的话他们就听不懂了，只能看到父子二人紧紧抱着对方，罗九天痛哭流涕，老罗的眼睛也愈发红胀，他颤抖着喉头，同样说不出话了。 小澜也跟着一边笑一边哭，众人仿佛都觉得从未经历过如此美好的事情。 失而复得的感觉。 “所以……所以老罗成了鬼差，是吗？”秦音抹着眼泪说道，“老木……老木你可真是个好死神，你不光长得帅，人也善良……你会有福报的……” 虽说这么说一个神不太合适，但其他人却无比诚恳地点起了头。 老木为了保持高冷人设，只谦虚地挥挥手，“与我无关，老罗原本就拥有成为鬼差的资格。” 曲连凡说道，“我们老木的心一直很软的……” “别胡说，”老木瞪了曲连凡一眼，“确是老罗自己能力卓越，能拥有这样一位下属，也是我的荣幸。” “罗叔叔……”茉莉颤抖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老罗和罗九天一块往茉莉的位置看去。 “罗叔叔……”茉莉在问灵的搀扶下一点点走了过去，“罗叔叔……是你吗？……” “茉莉？”老罗哑然地看着这副模样的茉莉，“你的眼睛怎么了？” 对了，老罗甚至不知道九探发生了什么事。 “罗叔叔……”茉莉的哭腔漫了出来，“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 “茉莉，别急，茉莉乖……”老罗立马上前抓住了茉莉的胳膊，急问道，“罗叔叔在呢，出什么事了？莫非是合仪……” 众人口气沉重地将屠杀的事告知了老罗，老罗脸上的喜悦一点点消失，悲恸一点点浮上。 “茉莉，你的眼睛……” “茉莉再也看不见了，”小澜低下头，“九探伤亡惨重，八两水也损失了很多人。” “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他们……”茉莉说道，“都是我……” “茉莉，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罗九天说道，“是有人在设计我们。” 我们？ 道长开口了，“你的意思是，你觉得那群人针对的，不光是九探？”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只是因为我爹这事……我就一下子给忘了，”罗九天又黏到了老罗身边，说道，“假设未若寨的事，徐也真的参与了，那他们那伙人就不只是想对付一个九探了，他们同时对三衍、九探和八两水三个派别下了手，我怀疑，他们的目标甚至有可能是全部异人，全部九派。” 全部异人。 小澜惊呆了，她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会儿，之后蹭到老罗身边揪了揪他的袖子，问道，“罗叔叔，你为什么要在合仪的前一天出发去五更天呀？” 老罗慈爱地摸摸小澜的头发，“我是去找九天的。” “九天？”傻子惊道，“九天又不在五更天，九天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啊。” 小澜点点头，“那时我们一直在火莲山上。” “怎么会呢？”老罗皱起眉头，“是九天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在王鸾城的五更天驻地的……九天？” 他望向自己的儿子。 “没有这事啊，”罗九天大声否认道，“当时我们几个都在火莲山上，山上没有信号，我们完全无法联系外界，爹，不信你问道长，我一直和道长在一起呢。” 道长赞同道，“九天说的都是对的。” “这样……”老罗的眼瞳变得深黑了，“居然有人以你的身份欺骗我，而且，他居然骗过了我……” “电话那边的声音和我一模一样吗？”罗九天问道。 “声音、语调、口气，全都一模一样，”老罗叹了一口气，“而且提到的还是这种大事，不然我也不至于如此慌乱……” “什么大事？” “还能有什么？”吴仁答言，“那人在电话里和老罗说，你需要他助你神醒。” “爹，你咋还能被这理由骗到啊？”罗九天说道，“我那时候哪知道什么是神醒？” “你知道，”吴仁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块椰子糖，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你不是看到烛光了吗？” “烛光？……”罗九天喃喃道，“原来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的那种奇怪的光就是……” 吴仁点点头，把糖果吞了下去，“老罗当初开启神醒的过程可是很顺利的，但你几乎是见一次光就会晕一次，他一直很担心，也没少因为这件事烦我，所以一接到你的电话，他立马就赶过去了，他就是怕你自己无法达成神醒，反而被收去神命，直接死掉了。” “爹……” 罗九天感动坏了，又要去抱爹，被老罗残忍扇开。 “这事情太奇怪，为什么那人让我去的是五更天？”老罗问道。 “或许因为，王鸾城距离浮宣最远，你去了那里，短时间内就赶不回来了，”茉莉猜测道，“这样……方便他们对我九探下手。” “还有一件事，”小澜说道，“罗叔叔，收你神命的天雷刚好帮助五更天的那个桥爷爷度过了天堑，他现在是御天了。” “正是因为末钦爷爷出手了，九探和八两水才喘了一口气，捞回一些余命，”茉莉唏嘘道，“所以，说起来，还是要归功于你，罗叔叔。” “不能这么算，既然是老桥出手帮的忙，那就是老桥的功劳，”罗叔叔洒脱地挥手道，“我倒是不知还有这层故事，不过老桥突破天堑可是好事，这样……就算背后那股势力的目标是我们全部九派，现在也没那么容易了，御天可近半神，在人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力量是可以与之匹敌的。” “不担心，咱们背后还有两个真身呢，这么算起来，咱们就有两个半的神了……”秦音说道。 “天神和人神是不能掺和人世间的事的，”老罗笑着解释道，“只要人间的纷争不触碰到生死规则，他们就没有干涉的必要，不然，何谈公平呢？” “老罗说得对，”吴仁重重点头，“九天，你也得记住这一条哈，这是身为人神的基本素养，就是不该咱管的咱就不管。” “那我现在能管吗？”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吴仁说道，“你现在只是神醒，距离神启还远着呢，慢慢奋斗吧。” 两位神要交代的东西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老木瞅了瞅众人，说道，“好了，既然要说的就这么多，各位便请回吧，众位都是活人，在我炪庭驻留过久也不太好……” 罗九天一把搂住老罗，“那我能把我爹带走吗？”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呢？我是鬼差，你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你不是说不会离开我吗？”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这不算！”罗九天耍赖皮地喊道。 小澜一头黑线。 一想起这个人即将成为这人间的神，就觉得…… 不过…… 她看看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柿子饼的一边看热闹一边吃饼的吴仁。 不过现在的神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样看来，九天已经很接近成为人神的标准了。 “这样吧，老罗，你便和他们去吧，”老木翻着手中的册子，说道，“炪庭这里，并没有见到你们所说的暴毙的那几百人，这一点很奇怪，你去处理一下这件事，这就是炪庭交给你的第一份工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