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三百三十章 过山过水遇姚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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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末时分,学塾那边换了一位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捂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
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但是衙门每月都会定时拿钱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是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师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颗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自己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着靴子的时候,曹晴朗就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那边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位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受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需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老人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以及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老人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态,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枯瘦小女孩讥讽为小夫子。
老人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上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
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唉。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问了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气义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他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了,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先生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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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师颇有名气,今天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楼看书,他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要找一处清净地方散心。
对京师所有学子召开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通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子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说起了县府两试的门道,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
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师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洋洋的谈论,那位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
等到两人走出密林,没有任何异样动静。
裴钱满头大汗,是给读书读累的,嗓子都哑了。
一直到两人走出十数里,一棵棵大树才开始疯狂摇晃起来,像是在宣泄怒气。
随后两人还经过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纷飞,让人眼花缭乱。
裴钱趁着陈平安煮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杀了十数只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夹在了书页之中,结果挨了陈平安结结实实一个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头哀嚎,额头红肿,吃饭的时候都没个好脸色。
两人还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还吃了人家一顿饭,陈平安想要给些钱,憨厚淳朴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应,陈平安只得作罢,走出篱笆院子前,要裴钱跟人道谢,饭没少吃的裴钱可不太乐意,只是无意间瞥见陈平安的眼神后,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谢。
两人走出了绵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钱第一次看到了拉着大船的纤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着号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后偷着乐呵,好像天底下过得惨兮兮的人,还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脸,要是给那个家伙瞧见了,又没好果子吃了。上次不过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点,他要饥肠辘辘的自己只许吃一小碗米饭,唉,这个陈平安真是难伺候,有钱的大爷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练出了绝世剑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时候看他还怎么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边,她突然想要钓鱼了,便要陈平安帮她做一根鱼竿,可他理都没理她,裴钱只好自己拿着柴刀去劈了棵粗壮青竹,砍倒之后,才意识到这哪里是鱼竿,做竹蒿还差不多,哭丧着脸挑了根细的,好在陈平安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倒是没太过分,给了她鱼钩鱼线,只是两人同样是钓鱼,隔着没多远,陈平安鱼获不断,还有条得有她一臂长的大鲤鱼,可她从头到尾就没个虾米咬钩,难道连水里的家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进水里,用鱼竿砸死河里所有鱼虾。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锅鱼汤,吃得裴钱眉开眼笑,忐忐忑忑跟陈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饭,说今儿钓鱼花光了力气,得拿大米饭补补,鱼汤她会少喝一点的,不会跟他抢就是了,她本以为不会答应,不曾想那家伙竟然点了头,这一顿饱餐,鱼汤浇入米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香喷喷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滚圆。
后来她又跟着陈平安钓了一次鱼,还是胡乱抛出和甩起鱼竿,总之鱼钩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倒是那个家伙钓上了一条极大的青鱼,光是较劲,就花了最少一刻钟,看着陈平安在岸边跑来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个会剑术又会仙法的家伙,被一条蠢鱼儿这么戏耍,不跌份吗?
看着自己“稳如山岳”的鱼竿,埋怨着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给她半点面子的家伙,裴钱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无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再钓鱼了,花了那么多耐心和气力,没有收获,还做它什么?
那天午饭,陈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钓鱼的技巧。
道理听得懂,可是裴钱还是不愿意学他钓鱼,但是陈平安说下次钓鱼,他会亲手教她,她这才没有扔掉那只鱼竿。
她试探性说了一句,“鱼汤是好吃,可是顿顿吃,有些吃腻歪了唉,咱们不如吃点别的吧?”
陈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东西来。”
裴钱装傻,“我年纪太小,有心无力呢。”
第二天钓鱼,陈平安没有用他那根鱼竿,拿了裴钱的鱼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鱼啄食鱼饵不管,在一条约莫七八斤重的大鱼咬钩后,猛然提竿,鱼竿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恰到好处,在旁边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钱立即瞪大眼睛,陈平安让她赶紧接过鱼竿,由她来对付这条大鱼,裴钱一个蹦跳起来,拿过杆子后,接下来一幕,看得陈平安不忍直视。
双手死死抓紧鱼竿,靠着结实粗壮到不讲理的的那根青竹杆子,小女孩咬牙切齿,二话不说,就开始拼了命往后拽,陈平安之前说的那些门道,什么慢慢遛鱼,收线放线,不着急让大鱼见光,一点点卸去鱼儿的劲道,要它呛几次水,裴钱一句都没听进去,就想要靠着蛮劲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个本该优哉游哉的钓鱼,却给裴钱折腾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鱼不小,又在水中,还是条有劲的青鱼,相反裴钱力气则不大,一个不小心,枯瘦小女孩踉跄几步,竟是连人带鱼竿给那条大鱼拖进了水里,她曾经还笑话陈平安胡说八道,天底下哪里会有鱼儿呛水的道理,这会儿就轮到裴钱呛水了,她可不会游泳,但是一股狠劲上来后,竟是死都不愿意松手。
最后还是陈平安把她从水里拎上岸,鱼竿已经被大鱼拖拽而走。
这一次裴钱没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汤鸡似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张大嘴巴,无声而泣。
鱼儿没了,今晚的鱼汤没了,鱼竿也没了,哪怕知道还有干粮,饿不着她,还会有饭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么伤心。
陈平安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河水,却也没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场景,那会儿没有遇到擅长钓鱼的刘羡阳之前,不知道里头的讲究,不会挑时段,不会挑地点,钓鱼经常无功而返,大太阳天,一个下午能把人晒得皮肤生疼,大概也是这般心情吧。
之后那顿饭,当然就只有腌菜和米饭了。
去小帐篷换了一身衣裳,吃饭的时候,裴钱闷闷不乐,陈平安笑问道:“胆子怎么突然这么大了,不怕淹死在水里?”
蹲在旁边的裴钱低头扒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边嘛。”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板栗,裴钱猛然抬头,气愤道:“为啥这也打我?我都要伤心死了!”
陈平安笑道:“吃你的饭。”
裴钱冷哼一声,转头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亲手做出来的鱼竿没了,有点伤感。
陈平安说了一句,“我那根鱼竿,送你了。”
裴钱有些疑惑,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后经常借你钓鱼啊,我大方着呢。”
陈平安给气笑了。
就她这份伶俐劲儿,怎么就不愿意用在读书写字上边。
陈平安只在夜深人静她酣睡的时候,才会趁着守夜,默默练习六步走桩和剑术正经。
他们经过一座小城镇,添了些东西,陈平安给她买了一身新行头,裴钱欢天喜地。当晚睡在一座小客栈,裴钱已经很久没睡床铺了,开心得在床上打滚,但是她猛然间发现窗口那边,蜷缩着一只白猫,盯着自己。
裴钱跳下床,嚷嚷着“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猫。
白猫还真被她说中了,要造反,非但没有被惊吓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辗转腾挪,身形灵活,躲过一次次行山杖的袭击,偶尔对着裴钱低声嘶叫几声,裴钱气喘吁吁,撑着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报上名号,饶你不死!”
裴钱当然是逗着玩。
可是那只白猫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疯丫头片子,脑子有毛病吧?”
它转过身去,纵身一跃,就此离去。
吓得裴钱丢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劲敲门。
陈平安开门后,裴钱颤声道:“刚才有只猫,会说人话!”
陈平安点头道:“我听到了。”
瞧着陈平安毫不惊讶的模样,裴钱怔怔道:“这又不是在大山里头,也有妖怪?”
陈平安坐回桌旁,继续翻看那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点头道:“市井坊间,多有精魅鬼怪,并不稀奇,大多数都不会惊扰世人,一些大户人家,还会豢养许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贵女子,嫁妆之中,会有好多种小家伙,生有翅膀,能够飞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够帮主人梳妆打扮、涂抹脂粉。”
裴钱委屈坐在桌对面,趴在桌上,“不会吓死人吗?我刚才就差点吓破了胆子。”
陈平安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等你走过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会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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