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章节末尾一句,借自纵横圈子里的一位读者评论,写得真好。)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钱给陈平安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其余圣人会有很多坐镇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凡夫俗子看着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陆地神仙们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无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是那无理取闹,或是私愤斗法,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苍生苦也。
更多时候,陈平安就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去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就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问他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会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浆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岁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姚老将军跟自己较这劲做什么,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这场风浪,这是昨晚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荫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陈平安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再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
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
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不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院子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
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结果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的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五百之列,还得补上。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
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因为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这两天府上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老仙师的大驾光临。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后,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山神立即就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机,他这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了,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两庙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住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
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
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脸色阴沉。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建筑最高的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视线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
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派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本该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
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远游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竟是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
其实山神这份近乎卑微的谄媚礼数,看似浮夸,实则怪不得山神没有风骨,灵器到手,并不算最重要,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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