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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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剑初一和十五即将吃完那块长尺状斩龙台的时候,光阴悠悠,飞剑嗖嗖,就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为灰尘药铺购置了满满当当的年货,跑了五六趟,裴钱苦苦哀求着隋右边同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只需要隋右边站在各色店铺附近,根本不用裴钱魏羡跟掌柜的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归,那位老人都会在街巷拐角处的老槐树下翻着书,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熟了后,就会与他们打声招呼。最后两趟,担任苦力的魏羡没跟着,隋右边背着陈平安那只绿竹书箱,带着裴钱今儿返回小巷这边,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钱甜甜应着,隋右边没有出声。走入小巷后,裴钱笑呵呵说这位秀才举人模样的老书生,真是书海无涯读书到老哩,就是岁数大了点。隋右边扯住裴钱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没有答应送你一份红包厚厚的压岁钱啊?裴钱装傻喊疼。
跨过门槛进了药铺,陈平安依旧坐在柜台后边,等隋右边松开裴钱的耳朵,裴钱就开始大声背诵她们俩于何时何地、在哪家铺子原价为何、又以什么价格购买何物。陈平安打着算盘,当裴钱嗓音落定,清脆悦耳的算盘珠子敲打声也骤然停歇,陈平安朝隋右边伸出大拇指,“仅是文案清供一项,就便宜了约莫百两银子。”
裴钱帮着隋右边掀起竹帘子,隋右边去铺子后边卸下年货。
裴钱蹑手蹑脚返回柜台这边,踮起脚跟,下巴搁放在桌上,满是邀功的笑脸。
陈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边,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颗铜钱,“是你的分红,赶紧收好,要是给她瞧见了,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裴钱小心翼翼收好这笔小家当,一溜烟跑向后边院子,赶紧存起来,好好放在她的多宝格里头。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帮忙卸货,要善始善终。记得最后跟她说一声辛苦了。”
“好嘞!”裴钱大声应承下来。
看着晃荡来晃荡去的青竹帘子,陈平安会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穷岁尽之日,除夕除夕,辞旧迎新。
陈平安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老龙城这座灰尘药铺,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先前几趟购买年货,隋右边不情不愿,后来魏羡懒得去了,反而是隋右边起了瘾头,拉着裴钱大杀四方,乐此不疲。
最早是朱敛私底下跟裴钱打商量,说是只要喊得动隋右边出门,就赠送给她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份压岁钱,裴钱说考虑考虑,然后就找到了陈平安。陈平安觉得隋右边确实应该多走动走动,沾一沾市井烟火气也好,就让裴钱答应下来。于是隋右边就耐不住裴钱像只嗡嗡嗡的小苍蝇打搅她练习剑炉立桩,只好跟着她和魏羡出门散心。
后来隋右边自己拿了她和裴钱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绿竹书箱,拉着裴钱出去购物,陈平安就跟裴钱暗中约好,只要隋右边跟掌柜老板讨价还价一次,裴钱就能分红一颗铜钱。
陈平安转头望向药铺门外。
小巷内光线瞬间阴沉下来,阴气森森,而且那些光线仿佛带上了重量,显得有些沉。
一袭绿袍从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陈平安绕出柜台,跨过门槛。
范峻茂问道:“想好了?”
陈平安点头道:“希望能给今年收个好尾。”
范峻茂对那尊黑烟滚滚、阴煞飘荡的赵姓阴神提醒道:“别画蛇添足,暗中窥探云海上边的动静,到时候吃苦头的是陈平安。”
阴神点点头。如果它借助药铺阵法,拥有了玉璞境修为,确实能够对老龙城上方这座云海观察一二,只是云海灵气洁且清,阴神和阵法却是污煞之气,两者相冲,短兵相接,很容易引发云海絮乱,让炼制那件本命之物的陈平安功亏一篑,伤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按住陈平安,就要腾云驾雾去往头顶云海。
陈平安突然问道:“书上记载,仙人炼丹之前,挑选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胜后,当天不都应该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炉,向天地四方祈祷吗?”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云海上,就是山主身处书院,真人坐镇道观,罗汉置身寺庙,我就是云海这方小天地的圣人,祭拜谁?祭拜我自己啊?你陈平安要是愿意跪地磕头,害我再吃一剑,再跌落个境界,我倒是无所谓,境界丢了可以修补回来,让你磕头的机会,恐怕不多。”
陈平安心中了然。
看来青虎宫陆雍在那清境山,虽是老元婴修士,可仍是不算一方圣人,无法任意调用山水气数这份“地利”。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云海,陈平安站定后,轻轻踩了踩脚下云海,不会塌陷消散,与寻常泥路无异,如先前阴神出窍远游水神庙,能够御风立于碧波之上,感觉不错。
范峻茂一拂袖,陈平安身前凭空出现一张云雾精华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镜,祥云飘荡,仙气缥缈。
陈平安驾驭方寸物飞剑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悬停在这方案桌上,一件一件取出炼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动作缓慢,除了那只青虎宫陆雍以五十颗谷雨钱卖给陈平安的五彩-金匮灶,还有范峻茂当时以蛟龙沟元婴老蛟金丹,换给陈平安的天材地宝,林林总总四十多样,仅是丹砂就有十二种,用以在不同时段、不同火候的情况下,分别调剂水火、中和五行。
陈平安的不急不缓,看得范峻茂有些烦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将手中一块老龙布雨佩拍在云案上,“你要炼化那方水字印,作为最重要的辅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须跟上,不然就会拖了后腿,这块老龙佩,是我目前能够找到最好的水精,跟老龙城差不多的岁数,汲取了不少云海的水运精华。你别跟我谈钱,与那颗小炼老蛟金丹的药酒一样,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要是一定要谈钱,也行,这块玉佩,就当我贱卖给你,三十颗谷雨钱!”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谈钱好不好。”
范峻茂脸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气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这么一块贵重的老龙布雨佩?这可是苻家祠堂里头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钱的!三十颗谷雨钱而已,还涉及到你炼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这都不愿意出?”
陈平安瞥了她一眼,“这只是苻家的天价赔偿之一,你不过是帮着转次手,就想要挣三十颗谷雨钱?看来你最近年关难过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计不简单是从元婴落回金丹那么简单,怎么,跟我一样给吞剑舟差不多,伤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云海疗伤,效果应该不太显著,但是为了补充流失到你气府中的云海水精,却很耗钱,对吧?”
范峻茂恼火道:“陈平安你真是不傻啊。”
陈平安最后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轻轻放在云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你真要炼化此物?以后本命相连,你要是再拿它钤印江河水运,可就要伤及自身大道修为了。当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开府一事,大有裨益,寻常人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却有望开拓出一座小湖泊,你当下灵气倒灌体魄、肆掠各处窍穴、侵蚀那一口纯粹真气的险峻处境,确实可以轻松解决。”
陈平安点头沉声道:“就是这枚水字印了!”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摩挲那枚老龙布雨佩,感觉有些熟悉,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范峻茂,“这就是水精?世间水脉水运凝聚为实质的精华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么,怕我坑害你?!”
陈平安摇摇头,犹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赠予的那枚玉简,握在手心,“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云海仿佛通灵一般,纷纷雀跃起来,好似一群稚童眼馋蜜饯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来,没有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从何而得?”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这块苻家祠堂的老龙布雨佩,还要好。”
范峻茂眼神再度炙热起来,这是法可循。
所以陈平安除了略显疲惫,大致上还是气定神闲。
范峻茂坐在云海大阵之外,默默念叨着多加一两丹砂、赶紧忘记炼化那块火山熔石、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晚些吐入丹炉……
只可惜陈平安每一个动作,有条不紊,甚至静待火候的时候闭目养神,呼吸吐纳都极有规矩,没有在任何细节上出现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会有,可是这点细微损耗,对于那块大渎龙宫镇水之宝的水精流溢出炉,变成云海养料,实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炼化品秩这么高的先天灵宝,你陈平安就不能心颤几回、手抖个几次?
就当是稍稍贡献一点水精给云海,作为补偿和报答她范峻茂的守关,不过分吧?
到最后,有些绝望的范峻茂倒头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炉,反正顺风顺水,她算是没啥希望狠赚一笔了。
与范峻茂所料不差,从人间一更锣鼓时分,到第二天天亮时分。
陈平安已经将那枚玉简炼制得八九不离十,只是特殊之处,在于那枚玉简上的文字,留了下来。
应该是玉简原先主人以相同炼物之法,炼制在了这枚玉简之上,并且文字本身蕴含大道真意,便又极其罕见地留存下来,失去了承载器物后,自身通灵,不愿就此消散天地间,世间万物,一经开窍,皆向生惧死,可大道之下,生死有循环,双方相悖,而练气士的修行证道,就成了逆天而行,一心修出不朽之身,抵御光阴流水的冲刷。
一篇炼物口诀的文字,孕育出自身灵性。
又是一桩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视着那些碧绿小精灵似的文字,一千多个,在五彩-金匮灶中起起伏伏,飞旋不定。
范峻茂犹豫了一下,“我劝你最好找个法子,收起这篇口诀文字,以后修行路上,寻见了某位得意弟子,将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传道。山上那些宗字头仙家,所谓亲传嫡传,大多是这个路数,所以香火传承得相对简单轻松。在传道之前,它们在你气府之内,又可以锤炼、温养你的神魂窍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食补’神魂之法,没有任何后遗症,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陈平安犹豫不决,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这我可帮不了你,这类蕴含道意灵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宝,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个不留神,被它们感觉到道心不合,它们就会瞬间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陈平安心生起了一个念头,务必要留下这些文字,先珍藏起来,回头仍是要交还给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这份小小的道统,虽是他无意间炼化发掘出来,但是归根结底,还应当在在水神庙炉内点燃这一炷香火,再由她传承下去。
此念一起。
那些原本犹豫不定的鲜活文字,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对着陈平安俯首而拜,无比感恩戴德。
然后它们汇聚成一条溪涧,迅猛涌入陈平安想要作为搁放水字印的某座气府之内。
范峻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后仰倒去,喃喃道:“没天理了,这也行啊。”
而那那枚彻底炼化成功的老龙宫玉简,则被个子稍高的一群碧绿衣裳小人儿,给它们扛着一同掠入了陈平安气府之中,不但如此,当玉简悬停在那座新开辟出来的“府邸”后,这些小人儿大概是为了报答陈平安,开始在“丹室”内各自分工,有绿衣小人儿去了气府大门口,开始绘画两尊门神,有更多的绿裙小人儿,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内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小小府邸,气象万千……
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骤然提高嗓门,伸手指着那个开始一件件收拾家当的年轻人,“陈平安,你其实是雨师转世?!对不对?!”
陈平安一边将各类天材地宝驾驭回咫尺物,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一边抬头笑着打趣道:“范峻茂,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清新脱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云海大阵,缩地成寸,来到陈平安身边,“看着不像是雨师啊,只说器格,比那个娘娘腔差远了,那你是如何能够让那些水运一脉道统小人儿,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陈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问道:“我怎么回去?”
范峻茂打了个响指,陈平安脚下云海缓缓流散开来,出现了一架云梯,直达老龙城灰尘药铺,不过云梯四周有一阵阵琉璃光彩闪烁不定,陈平安知道这是两座天地光阴流水激荡焕发出来的独有光芒,所以这么顺着这架云海楼梯走下去,老龙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则依旧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陈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声谢,独自一人顺着那架云梯,缓缓拾级而下。
“下山”途中,顺便俯瞰浏览着老龙城的壮丽风光。
陈平安想着这一幕,可以刻在竹简上,以后说与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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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清晨时分,老龙城内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庆,并未受到大族门第某些凝滞氛围的影响。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热闹非凡。
灰尘药铺这边,陈平安双脚落在小巷的瞬间,云梯就已消逝。
赵姓阴神如释重负,问道:“本命物炼成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炼了一件水精物件,不过下次炼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阴神点头道:“很不错了。”
陈平安回到药铺柜台那边,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悬佩在腰间,就意味着云海水运会被蚕食,范峻茂一定会跟他拼命的。
郑大风如今已经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书,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陪着“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颗铜钱,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裴钱说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这会儿功夫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颗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颗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还钱给裴钱。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做一条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你们啊,一颗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
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看着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一边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进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郑大风抱拳笑道:“老前辈,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在下江湖称号一尺枪,别号小飞升,不知大风兄弟最欣赏山上哪位仙子?”
郑大风正色道:“是那无敌神拳帮,女侠赫连宝珠!”
老人嗤笑道:“看来大风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多看半眼都没劲。
郑大风冷哼一声,将自己的小板凳挪开几步。
老人也针锋相对,起身将自己的藤椅挪开一些,这才躺着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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