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2/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想自己这么多年在剥落山,鞍前马后,到手的好处其实不多,它倒是想要成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宾,活人眼中,这位娘娘兴许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对它们这些山泽精怪来说,瞎讲究那些作甚,可是它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着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几乎每隔几年,就要独自出门一趟,去见谁,做什么,无人知晓。

众说纷纭。

有说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头,也有说剥落山的真正主人,是与白笼城蒲禳齐名的那位鬼王老爷,还有说避暑娘娘与黑河大王的独女,是那种关系。

持扇精怪喝着酒,有些酸意。

为何避暑娘娘与自己都不愿交心?

它有些醉了。

想着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像避暑娘娘这般,坐拥一座山头,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想着将来有一天,能不能离开这座鬼蜮谷,去往骸骨滩以外的广袤天地,去那儒家书院走一遭,见一见真正的读书人,读一读真正的儒家经典。

————

地涌山。

比起剥落山,要戒备森严许多。

还打造出了一座有模有样的护山大阵。

可是对书生而言,还是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想要不惹动静地杀妖夺宝,入库搜刮,就很难了。

书生不着急,进了地涌山,站在一棵枝叶茂林的松树上,想要等等。

只要搬山大圣那边山水大阵启动,就意味着那个家伙已经开始闯山,或是行踪泄露,那么就是自己动手之时。

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龙窟那头老鼋,以及黑河里那头与避暑娘娘关系莫逆的小鼋,不是害怕它们与地涌山联手,而是那对父女,颇难打死,若是它们非要护着辟尘元君,就比较棘手,书生此行杀妖,说到底只是闲情逸致,就像在铜臭城那边考取一个滑稽可笑的新科进士一样,解闷而已。

这辟尘元君,与那位黑河大王的老鼋,一位根脚在小玄都观,一位与大圆月寺有些渊源,是寺中养在放生池中的一头老鼋,在骸骨滩尚未成为古战场遗址之前,根据官府史书记载,老鼋成精之前,就在寺庙内常年浮头听经。后来两大王朝厮杀,牵连十数个藩属国,寺庙被那位早已金身罗汉的老僧以大神通庇护其中,得以避过兵灾,最终迁入鬼蜮谷桃林,与原本离着数千里之遥的小玄都观成了邻居。

老鼋偷偷离开寺庙,自封黑河大王,占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窟,命名为老龙窟。养了一双金色蠃鱼,说是女儿的嫁妆。

它女儿自封覆海元君,老鼋极少露面,都是她打理山头事务,老龙窟外有一条滔滔大河,给她占据,领着麾下水族精怪,常年兴风作浪。这头小鼋,生得黝黑壮硕,粉郎城城主有次与它撞见,撂下了一句戳心窝子的狠话,说那小鼋生得这般辟邪模样,老子再荤素不忌,便是熄了灯,也万万下不了嘴。被这位覆海元君,引以为生平头一桩奇耻大辱。

书生站在树上,先吸了一口气,这棵古松蕴含的阴气被汲取一空,然后被书生轻轻一吐而出,四周顿时变成水雾蒙蒙,他这才摊开手掌,以手指画符。

掌观山河。

手心一晃。

变出一幅地涌山府邸的山水画卷。

画卷景象有些模糊,这是他不愿意露出蛛丝马迹,毕竟那位辟尘元君,出自道家一脉,又是金丹修为,说不得就会心生感应。

地涌山府邸一座高台,正大摆宴席。

书生苦笑不已。

只见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个个本相浑厚,落在书生眼中,便如同一尊尊扈从,在妖物身后狰狞现世,守护主人。

书生喃喃道:“怎么回事,怎的齐聚地涌山了?那个家伙,倒是运气比我更好?他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则有本相一说,修为越高,本相越模糊,跻身元婴之后,本相便可彻底收敛。而元婴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为凝练稳固,也最难遮蔽。

道行高深的元婴修士,以及一些传承久远的宗门金丹,往往能够看破妖物的本相。

书生赶紧收起这门掌观山河的神通。

在高台那边惊鸿一瞥,本相是一头银背猿猴的搬山大圣,一只肥硕鼠精的捉妖仙人,背后有五彩斑斓大蟒蛇盘踞的敕雷神将。

当然还有本相为一只金色绒毛小貂的辟尘元君。

除此之外,还有一头金丹鬼物。

除了老龙窟和黑河那对父女,都到了,只是多出了一位喜欢跟肤腻城较劲的金丹鬼物。

书生无奈道:“可别被关门打狗,我的运气,不至于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为一座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对于练气士是有一些无形压制的,境界越高,禁锢越重。

再就是对于一些身份特殊的练气士,压制也不小。

比如他。

凡夫俗子,会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

尤其是他,八字纯阳,与这鬼蜮谷简直就是八字相克,若非修行之法,极其高妙,远远不是旁门左道可以媲美,能够与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阴阳相济,不然他来这鬼蜮谷,会很麻烦,如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灯笼高悬,只会沦为万千鬼魅阴物的众矢之的。

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走?”

沉默片刻,他展颜一笑,“那就再等等看。可别让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书生既然有了决断,就心如止水。

竟是开始静观其变,干脆闭目凝神,呼吸吐纳。

稍稍炼化那块龙门石碑,看看能否成事,锦上添花。

一气氤氲降甘雨,水府当中,如有一条老龙游走云端,行云布水。

火府当中,有一浑身火焰宛如火部神灵的魁梧大汉,正在锤炼一把短刀,一次抡臂敲击,就是一阵火星四溅。

又一处关键窍穴内,山峦叠翠,绿树葱葱,山巅有一座道观,绿色琉璃瓦,悬挂一块金字匾额。

又有窍穴内,宛如一座金气肃杀的沙场,两军对垒,金戈铁马。

而当书生尝试炼化那块从剥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后,水府当中就矗立起一块石碑,缓缓升空,碑头“龙门”二字,一笔一划,不断绽放出金光。

书生没有一鼓作气炼化整座石碑,在龙门二字成功显化后,就此作罢,他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书生抖了抖双袖,望向那座府邸,一位位妖物御风升空,朝他这边缓缓掠来,至于笼罩地涌山的那座护山大阵,瞬间开启,他反而不太在意。

书生转头看了眼搬山大圣山头方向,微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剥落山是我占了更多便宜,现在就当我还你一些好处,你要是这都讨不到好处,无法满载而归,就真要让我大失所望了。”

书生又瞥了眼宝镜山那边,不知道那边的正事,进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镜。

是他最后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这么大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来看一看。

一旦五行齐全,再斩却所有三尸,不但可以轻易跻身元婴,而且此后破开元婴瓶颈,成为上五境修士,也会变成坦途,心魔不但不会像寻常元婴那般难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两三百年光阴,就可以缓缓消磨殆尽,几乎没有任何危险,研磨心魔的过程当中,亦可裨益魂魄。

这就是一洲最顶尖仙家门,轻轻一跃,从山巅飘落而下。

杨崇玄心思急转,正要踩死脚下的行雨神女。

那个年轻女子已经笑道:“我劝你别这么做。”

即便亲眼目睹了杨崇玄近身厮杀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缓缓走向杨崇玄。

不但如此,她还当着杨崇玄的面,两次弹指,将蒋曲河与西山老狐弹飞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场凄惨的行雨神女,眼神满是讥讽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

杨崇玄倍觉惊异,收起脚下力道,问道:“你是?”

女子说道:“李柳。”

杨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没听过啊。”

李柳似笑非笑,缓缓道:“关于这把镜子的谶语,是我告诉你家那个开山老祖的,那会儿,他还穿着开裆裤呢,那会儿你们杨家还穷,那娃儿的裤子缝缝补补,藏不住鸟,也盖不住腚。”

杨崇玄放声大笑,差点没笑出眼泪来。

他娘的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

李柳也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似柳条,温柔婉约,极其好看。

杨崇玄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便不太笑得出来。

杨崇玄试探性问道:“第四?但是事实上,却让刘景龙都没辙的那个?”

那女子微微歪着脑袋,笑眯着眼,回了一句,“刘景龙?没听过啊。”

杨崇玄瞪大眼睛。

哎呦,这娘们够劲,比自己还能装,对胃口!

只是杨崇玄有些犯嘀咕,那次跻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说最近十年小心些,会被女子伤到。

他当时还误以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所以害他见着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终究还是半个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还是相当麻烦的。

可其实那一卦,该不会是说自己要被眼前这个娘们,给打伤吧?

两人相距不过五步,她终于站定。

她说道:“杀你有点难,代价有点大。”

似乎她在犯愁。

杨崇玄却如临大敌。

哪怕是面对小玄都观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备。

————

在陈平安悄然潜入地涌山辖境之后没多久。

一位来自流霞洲的外乡人,与那位率先将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挂砚神女,离开壁画城后,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师堂,喝过了一碗阴沉茶,与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师相谈甚欢,然后通过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达了青庐镇,游览一圈后,挂砚神女便心意微动,请求主人走一趟积霄山。

按照当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说宝镜山机缘,是行雨神女为主人准备的一份见面礼,那么积霄山那座袖珍雷池,就是挂砚神女的囊中之物。

虽说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秩,都远远无法跟倒悬山那座雷池媲美,可亦是相当于半仙兵的一桩天大福缘。

同时春官神女还推演出这两处的机缘,而且不管是宝镜山的镜子,还是雷池,一旦抓住,后续还会有其它的大道机缘跟随,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机。

只是具体是什么,就像她们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有重重迷障在前,无法勘破。

已算道侣的两位,一起御风远游。

挂砚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那行雨姐姐幸运多了,摊上那么个心境不济的货色,还要追随他一甲子,换成是我,糟心死了。那个年轻人与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有些无奈,但是眼神温柔,轻声道:“火铃,莫要与人比,自古胜己者,胜于胜人。”

挂砚神女微笑点头,“知道啦,主人。”

临近积霄山后,她心情雀跃不已,没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缠绕半山腰处的那处云海,便开心,再看一眼山巅高处的云海,更是高兴。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边那座云海上空飞掠疾驰,闪电竟是温驯异常,没有对他们展开任何攻势,反而在云海表面缓缓跳跃,对她表现得十分亲昵。

到了积霄山之巅附近,两人悬停空中,挂砚神女指了指山顶那块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认得那些字吗?”

男子看了一眼,点头道:“斗枢院洗剑池,是远古雷部神将一处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枢院属于那一府两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梦中,恍若阴神远行,游历过两院一司的遗址,只是梦醒之后,对于那些场景记得不太真切,总之觉得十分玄奇。”

挂砚神女开怀不已。

她俯瞰一眼,突然皱了皱眉头。

男子疑惑道:“怎么了?”

挂砚神女杀气腾腾,说道:“主人,少了几条雷鞭!不知是哪个蟊贼窃走,还是此地妖物私自占据了!”

男子摇头道:“既然是机缘,无论是他人窃走,还是此妖强占,都是命中注定,无需动怒。”

挂砚神女哦了一声。

随即展颜一笑,她轻轻摘下腰间那枚篆刻有“掣电”的小巧古砚,往前一丢。

那积霄山之巅,呈现出壮丽宏大的惊人一幕。

只见整座雷池拔地而起,连同云海雷电一起掠入砚台之中。

约莫一刻钟后,挂砚神女轻喝道:“回来。”

古砚掠回她手中,递向男子,“主人请看。”

男子低头望去,古砚中,盛放一座雷池如一滩金色墨汁。

不可谓不神奇。

男子让她收起古砚,遥望远方,“该返乡了。”

挂砚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这算不算锦衣还乡?那得谢我啊。怎么谢呢,也简单,听说流霞洲天幕极高,故而五雷齐全,主人只要带我去吃个饱!”

男子哑然失笑,难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

地涌山那边。

书生给一伙金丹妖物追杀得颇为狼狈,四处乱窜,更有金丹鬼物临时执掌地涌山护山大阵,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运毁于一旦,也要强行稳固地底和高处结界,防止书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若只是这点术法,书生其实早就跑了,不曾想那挂名白笼城的金丹鬼物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异宝,能够附身书生,既不伤及魂魄,却能够如影随形,如何都驱逐不掉。

书生在空中一个翻滚,堪堪躲过一件法宝的轰砸,尘土飞扬之中。

他蓦然而笑,朝一个方向飞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木茂兄。”

接下来一幕,让所有妖物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杀。

那书生双指捻出一张金色符箓。

朝那个好似来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掷出。

而那个家伙也拔剑出鞘,一剑斩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跃海的符箓。

一阵巨大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激荡散去。

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剑光如符箓共同消散之际。

那一刻,书生气势浑然一变,眼神光彩夺目,竟是刻意收敛了灵气,这是一个任由宰割的举动,书生直扑陈平安,轻声道:“先斩去我身上这抹跗骨阴影,然后一起走。”

陈平安点点头,一剑递出,刚好斩中那一抹阴影。

好似变了一个人的书生如释重负,正要由衷道一声谢。

一拳又至。

两眼一黑。

你大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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