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五百四十五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
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与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曾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两位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位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给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众生百态。
怀潜死后,替他当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前滚落在地后,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弃,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光阴长河的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与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住那团剑气。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与你认识的那位‘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最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
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
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位金丹修士恢复如常。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
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
因为她不知该是向他道贺,还是应该自己伤心。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位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
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被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者,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
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
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的积德善事?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
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的倾力一剑。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是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
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与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的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实便与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那少女犹豫不决。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
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已,魂魄煎熬,让孙清痛苦不已。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少女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
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语,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那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位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叛逆祖师。
就算是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师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
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这位师侄的几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
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
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唯有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从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在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记忆。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需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门,然后从那个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在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
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
山峦起伏,重归正常。
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竟然留在原地,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等会儿。
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
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
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位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的山大地上。
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查探本命物的动静。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
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还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座仙府遗址了。”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
好家伙,竟然连自己都骗了一路,少女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物,并且当做机缘可以去争一争。
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十数件之多,两人近水楼台地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驾驭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
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事,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位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跻身金丹境之前,这辈子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
所幸在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
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声。
最终将那云上城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老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老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被你当做傀儡,任你拿捏,不然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老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桓云你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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