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位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讯北宗祖师堂。
当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位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而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如此轻视怠慢,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做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与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与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
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愈发显得老态。
这位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两位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位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与仙家门派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位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
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是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
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之类书案清供的年轻伙计,愈发刀法熟稔,挣着一笔笔良心钱。
刘景龙到了太徽剑宗之后,正在闭关破境,据说问剑之人,如今就已经确定了其中两位,浮萍剑湖郦采,董铸。
芙蕖国桃花渡,柳瑰宝在研习那部道书,只是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名叫怀潜的外乡书生,在埋怨自己眼神不好之余,还有些小小的伤感,萦绕心扉,挥之即去,可悄然又来。
云上城徐杏酒成功破境,跻身了观海境,便打算什么时候刘先生跻身上五境了,又成功扛住三位剑仙的问剑,就带上足够的好酒,去拜访那位仰慕已久的年轻剑仙,听说刘先生其实爱喝酒,只是一般情况不愿意喝酒而已,为此徐杏酒还专门锻炼了自己的酒量,害得沈震泽和赵青纨都有些忧心,是不是徐杏酒得意忘形了,竟然如此酗酒,徐杏酒只好解释一番,说是陈先生告诉自己,若是酒量不行,便与刘先生见着了面,也没得聊,更喝不成酒。
太徽剑宗的一座山峰茅屋外,已经正式成为宗门子弟的少年白首,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整个人摇来晃去,只觉得没劲。好嘛,本来以为姓刘的,毕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剑仙,在太徽剑宗怎么都该是有座仙家气派的高门府邸,不曾想就只有身后这么一座小破屋子,里边书倒是不少,可他不爱看啊。于是白首闲来无事,寻思着自己若还是一位割鹿山的刺客,到底能不能对付那几个太徽剑宗的天之骄子。不过那些个同龄人,人人见着了自己,都客客气气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白首觉得自己还真下不了拳头和刀子。那些家伙瞧自己的眼神,一个比一个羡慕,白首就奇了怪了,你们就这么喜欢当那姓刘的弟子?与你们换,成不成?可惜那些人听说后,一个个眼神古怪,然后再也不来茅屋这边溜达了,也好,他一个人还清净。
北俱芦洲西海之滨,临近婴儿山雷神宅一带,一老一少两位道士,飘然现身。
年轻道士蹲在地上呕吐不已,这就是有经验的好处了,先吃饱喝足,比起一个劲儿干呕半天,其实还是要舒服一些的。
老真人蹲下身,轻轻拍打徒弟的后背,“怪师父道法不高啊。”
张山峰转过头,哭丧着脸,“师父你这么讲,弟子也不会好受半点啊。”
火龙真人微笑道:“师父自个儿心里边,可是好受些了。”
张山峰深呼吸一口气,刚要起身,就继续蹲着呕吐起来。
火龙真人刚要埋怨自己几句,头顶便有一拨御风去往婴儿山的修士,瞧见了那年轻道士的窘态,一个个放声大笑。
张山峰顾不上这些,头晕目眩得很。
老真人却悄无声息不见了,来到两位御风地仙身后,一巴掌按住一颗脑袋,笑眯眯道:“啥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听听,让贫道也乐呵乐呵?”
那两位地仙只觉得头皮发麻,立即缩着脖子,两只鸡崽儿似,其中一人硬着头皮朗声道:“见着了老神仙,开心!”
另外那人相对后知后觉,赶紧亡羊补牢道:“高兴,偶遇老神仙,今儿贼高兴!”
火龙真人轻轻一推,让两位地仙修士踉跄前冲,笑着返回张山峰身旁。
张山峰浑然不觉自己师父的一去一返。
张山峰站起身后,擦了擦额头汗水,“师父,可以赶路了。”
老真人笑道:“不着急,慢慢来,修道之人,光阴悠悠,走得快了,容易错过风景。”
张山峰埋怨道:“我还想早些将水丹送给陈平安呢。”
老真人点点头,掐指一算,这件事,确实可以着急。
金甲洲,遗址当中,刘幽州打着哈欠,那位白衣女子依旧在不断出拳,看架势,是真上瘾了。曹慈依旧不还手,不言语,只是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倒塌神像,曹慈有些时候会面朝它们,会稽首,会双手合十,也会作揖。那个拳意越来越高涨的女子,只是出拳,刘幽州不是纯粹武夫,只是觉得她出手越来越没有章法,随心所欲,出拳也不再次次倾力。
不过对于曹慈而言,好像也没啥区别,依旧是你打你的拳,我看我的神像。
突然之间,她停下身形,双手十指和整个手背,都已经白骨裸露,不见皮肉,她沉声问道:“依旧是错?”
曹慈转头笑道:“怎么,打不倒我的拳,便是错的?那天底下的同龄人,有对的拳法吗?”
曹慈难得言语,更破天荒了一次说了两句话,“天下根本没有错的拳法,只有练错的武夫,和意思不够的出手。”
女子咬牙道:“不是‘打不倒’,是打不到!”
曹慈嗯了一声。
又不再言语了。
既然事实如此,只要不是睁眼瞎就都看在眼中,心知肚明,他曹慈说几句客气话,很容易,但是于她而言,裨益何在?
若是一位志在登顶的纯粹武夫,连几句真话,几个真相,都受不了,如何以拳意登山,并且最终站稳山巅?
这一点,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过的那个同龄人,做得真好,愿意认命,其实一直是为了能够做到有朝一日,不认命。
曹慈继续前行,记起一事,问道:“你记得自己出了多少拳吗?”
年轻女子摇摇头,“没记这个。”
背对她的曹慈缓缓说道:“那接下来就只记这个,你完全不用去考虑如何出拳,力道收放,只记出拳次数。”
年轻女子皱了皱眉头,“曹慈,你为何愿意指点我拳法?”
曹慈抬起头,望向天幕,“谈不上指点,不过是值得我多说几句,我便说几句,这又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你以后遇上其他武夫,也可以如此,想必也会如此。武道一途,可不是你死我亡的羊肠小道,武运一物,更是……算了,与你说个,好像有些不妥当。”
她苦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曹慈,注定不会遇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同龄人,才可以这么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