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五百五十九章 欲言已忘言
一艘去往旧朱荧王朝中岳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为瘴云的渡口。
两男一女悄然下船。
魏檗站在渡船顶楼观景台,目送三人离去。
临近朱荧王朝之后,等于离开了自家山头,进入别人地盘,魏檗对于披云山的感知便衰减了许多,等到了那座大骊新中岳,只会更受天然压胜,这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无形规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脚,而一尊大岳山君离开自己辖境,拜访山君同僚,一样难逃此理。
不过哪怕如此,依旧问题不大。
没办法,他魏檗如今是宝瓶洲历史上摘句老雕虫,老先生还被视为书院最没有真才实学的贤人,后来授业一事,书院求学的儒家门生们受不了,老先生就给书院安排了这桩差事,负责书院的镜花水月,为那些山上修士讲学,不光是书院知晓这就是个过场,估计连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听他废话的,不过依旧讲了三十年,老先生乐得清闲,一些时候,还会带上几本自己心头好的书籍、笔札、字帖,挑选其中一句言语,由着自己的心情,随便讲开去。
崔赐在鱼凫书院那边满是书肆的大街,听说了老先生一大箩筐的陈年旧事,据说当初之所以获得贤人头衔,还是撞了大运,与学问大小没啥关系,一开始也有各路聪明人,开始与当时还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诗词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国士林,各大地方书院,都盛情邀请此人去讲学传道,到最后,连官场上的那种烧冷灶,都没了兴致。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宝,扇面题字,楹联等等,最早的时候,可以随便卖出千两银子,后来几百两银子,不足百两,到如今,别说十两银子都没人买,送人都未必愿意收。
可是崔赐却发现,每次自家先生,听这位老先生的讲学,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凉宗为那位贺宗主的九位记名弟子讲学期间,一样会观看鱼凫书院的镜花水月。
画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变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润了润嗓子,拿起一本刚刚入手的书籍,是一本山水游记,快速报过书名后,老夫子开宗明义,说今天要讲一讲书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开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处,“村野”、“寺中”两词又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赘,老先生微微脸红,神色不太自然,将那本游记高高举起,双手持书,好像是要将书名,让人看得更清楚些。
崔赐一脸无奈,“先生,这位老夫子是要饿死了吗?怎的还帮书肆做起了买卖?”
李希圣微笑道:“是,纸上学问,反哺俗世人间,便是儒家劝化,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是学问至境。”
李希圣沉默片刻,望向那只香炉上方的香火袅袅,说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证道长生。一放,自古圣贤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从来不会只求长生啊。”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便乏了,以往一个时辰的书院课业,他能多唠叨半个时辰。
今儿竟是半个时辰过后,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老夫子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远方,自言自语道:“我其实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
老人轻声道:“二十年前,听山主讲,隔三岔五,还偶尔会有些雪花钱的灵气增加,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听说有人愿意为老夫的那点可怜学问砸钱,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说到这里,老人挤出一个笑脸,抓起那本游记书籍,“便是版刻这本书卖钱的老家伙了,眨眼功夫,酒没喝几顿,便都老了。”
“最近几年,更是没能靠着这点学问,帮着书院挣来一颗雪花钱,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老人神色萧索,放下那本书,突然气笑道:“姓钱的老混账,我晓得你在看这儿,怕我不帮你卖书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给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记得别吃完酒菜,好歹留下点,等我出了书院,让我嗦几口就成。”
老人站起身,作了一揖,“此次讲学,是我在书院最后一次自取其辱了,没人听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钱,山上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老夫子就要去收起镜花水月,他空有一个书院贤人头衔,却不是修行之人,无法挥手起风雨。
就在此时,青蒿国李希圣轻轻丢下一颗谷雨钱,站起身,作揖行礼道,“读书人李希圣,受益颇多,在此拜谢先生。”
那老先生愣在当场,呆了许久,竟是有些热泪盈眶,摆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后老人有些难为情,误以为有人砸了一颗小暑钱,小声道:“那本山水游记,千万莫要去买,不划算,价格死贵,半点不划算!再有神仙钱,也不该如此挥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齐家两事,说来大,实则应当小处着手……”
习惯性又要唠叨那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闭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说了不说了。”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颗谷雨钱,朗声道:“刘景龙,已经聆听先生教诲三十年矣,在此拜谢。此次出关,总算没有错过先生最后一次讲学!”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连崔赐都忍不住开口询问,“先生,是那太徽剑宗的年轻剑仙刘景龙吗?”
李希圣笑着点头。
老先生那叫一个老泪纵横,最后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笑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喝酒!不在书院了,但也离着不远,好找的,只需说是找那裹脚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时候再埋怨你小子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让老夫在书院脸面有光。”
突然有句,怎么比?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边够得着的舒坦活计。”
老人指向远处,“但是你得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光景,瞪大眼睛仔细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要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说风凉话。”
老人继续道:“老夫当年求学生涯,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天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你裴钱,总有一天,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兴许以后会少管闲事,可你们这些已经聚拢在身边了的亲近人,就是陈平安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他不怕吃苦,乐在其中。这种人,这种事上,你劝他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鸡同鸭讲,道理,他肯定听得进去,难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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