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2/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远行客

看了眼出货时日,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是不是一位五陵国乡音的年轻女子?身边还跟着位背剑扈从?”

王庭芳震惊道:“东家这都算得出来?”

陈平安有些无奈,没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的身份,摇头感慨道:“真是不把钱当钱的主儿,还是卖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缓缓翻着账本,笑道:“这笔买卖,王掌柜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只是与对方还算熟悉,才随便瞎说,不至于真的如此杀熟,若是换成我亲自在铺子卖货,绝对卖不出王掌柜的价格。”

一边细致翻看账本,一边与王庭芳闲聊春露圃近况与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机缘巧合,靠着东家的天大面子,才卖出了金冠这对镇店之宝,去年生意的账面上,才会显得漂亮,与晚辈关系不大。晚辈斗胆祈求东家莫要在家师那边实话实说,不然晚辈肯定就要卷铺盖离开蚍蜉铺子了,家师对前辈铺子这边的生意,极其在意,每一季盈亏,都要亲自过目,召见晚辈过去询问。”

陈平安点头道:“我这次带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饼,会亲自登门与唐仙师致谢,铺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担心我在唐仙师那边画蛇添足,定要为王掌柜美言几句。”

王庭芳后退两步,作揖谢礼,“剑仙东家恩重如山,晚辈唯有再接再厉,帮着蚍蜉铺子挣钱更多。”

陈平安合上账本,,措辞优美,内容得体,打算回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瞅瞅。

陈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处白玉莹然的崖壁与深涧,轻声道:“两次错过辞春宴,实在是有些遗憾。此去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重返春露圃。”

谈陵其实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年轻剑仙如此对春露圃“刮目相看”?

先前那次见面,谈陵表现得只能说是客气,却略带疏远,因为对于谈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生意,万事求稳即可。

但是在这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离开春露圃没多久,在北方不算太远的芙蕖国一带,就有了太徽剑宗刘景龙与某位剑仙一起在山巅,联袂祭剑的壮举。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破开夜幕的金色剑光,联系先前金乌宫一抹金光劈雷云的事迹,谈陵便有了些猜测。

一个结识金乌宫小师叔柳质清的剑修,谈陵可以见一面,聊几句。

可与金丹剑修柳质清关系莫逆之余,有资格与一位已是玉璞境剑仙的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起游历且祭剑,那么谈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点,就应该亲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铺子外边候着了。

不是谈陵放不下这点面子,而是担心自己两次露面,姿态改变,太过生硬,反而让这位年轻剑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凉亭内,双方聊得依旧客气。

但是先前年轻剑仙那番话,就已经让谈陵觉得不虚此行了。

谈陵与陈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凉亭台阶下,目送这位元婴女修御风离去。

陈平安写了三封密信,又走了趟春露圃剑房,分别寄往太徽剑宗、云上城和金乌宫。

给齐景龙寄信之外,当然就是那份小玄壁。

信上聊了恨剑山仿剑与三郎庙购买宝物两事,一百颗谷雨钱,让齐景龙接下三场问剑后,自己看着办,保底购买一件剑仙仿剑与一件三郎庙宝甲,若是不够,就只能让他齐景龙先垫付了,若是还有盈余,可以多买一把恨剑山仿剑,再尽量多挑选些三郎庙的闲散宝物,随便买。信上说得半点不含糊,要齐景龙拿出一点上五境剑仙的风范气魄,帮自己砍价的时候,若是对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脸皮多说几遍‘我太徽剑宗’、“我刘景龙”如何如何。

信的末尾,预祝齐景龙顺利接下郦采、董铸和白裳的三场问剑。

寄给云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说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刘先生”,上次喝酒其实还不算尽兴,主要还是三场大战在即,必须修心养性,但是刘先生对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认可。所以等到刘先生三场问剑成功,千万别拘谨难为情,你徐杏酒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剑宗,这次刘先生说不定就可以敞开了喝。顺便帮自己与那个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话,将来等白首下山游历,可以走一趟宝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诉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滩披麻宗,收信人就写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庞兰溪,让其转交陈好人。

最后一封信寄往金乌宫熔铸峰,收信人当然是玉莹崖的旧主人,柳质清。

信上文字寥寥,只有两句话,“修心不易,你我共勉。”

“等我回到骸骨滩,一定在庞老先生那边,帮你求来一套神女图的得意之作。”

返回玉莹崖,陈平安就独坐于凉亭,思量许久。

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可以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

春露圃金丹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

因为从骸骨滩启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位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位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位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飞剑传讯春露圃祖师堂,一定要小心应对,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位登门砸场子的“少年”。

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追上渡船,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将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如出入无人之境。

宋兰樵愈发心惊胆战。

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逛荡来晃悠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曾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灿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

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自己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桌上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愈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数得出来。

上五境修士当中,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是那大骊国师崔瀺,是一个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的名字。

至于眼前“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位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趟你们春露圃。”

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

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怎的有这么一位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已经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更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位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前辈,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到了春露圃必须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兰樵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忡忡。”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这位前辈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中,举手摇晃,“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那人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捡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

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便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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