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
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
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陈平安立即笑道:“不用不用,五五分账,说好了的,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
陈平安侧过身,丢了个眼色给叠嶂,我讲诚信,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不如各退一步,四六分账。
叠嶂点点头,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宁姚,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不知道啥个意思。”
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呲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叠嶂姑娘做生意,还是有悟性的。”
又聊了诸多细节。
叠嶂一一用心记下。
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陈平安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笑道:“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
宁姚轻声道:“谢了。”
陈平安笑道:“应该的。”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你开解开解?”
陈平安苦笑道:“有些忙可以帮,这种事情,真做不得。”
宁姚双手负后,悠悠然称赞道:“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天地良心,我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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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她本钱不够,陈平安其实还有十颗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颗谷雨钱买东西,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销量不会太好,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买得起酒水的剑修,不乐意喝这些,除非是赊欠太多、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才捏着鼻子喝这些,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价格那是真如飞剑,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剑仙都要倍觉肉疼,如今倒悬山喝剑气长城出入管得严,日子愈发难熬。
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那只酒虫子就在里边泡着,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醉醺醺的,很会享受。
每一缸酒,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里边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别名青神山酒。
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给震惊得目瞪口呆。
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真是竹海洞天出产,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我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如果万一不是,那么卖酒的时候,那个“别名”就不提了。
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
陈平安每天在宁府那边,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
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更多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
陈平安在休憩时分,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专心磨砺剑锋。
偶尔晏胖子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晏胖子逮住机会,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每次说出来的言语理由,还都不带重样的,陈三秋都要觉得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便问陈平安,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陈三秋听过后,长叹一声,捂住额头,躺倒长椅上。
在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来宁府门口嚷着要拜师学艺。
一次给宁姚拖进宅子大门,痛打了一顿,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天,不曾想只隔了一天,小姑娘就又来了,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是喊了就跑,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反正她也没事情做。然后给宁姚堵住去路,拽着耳朵进了宅子,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还学不学了?
小姑娘眼眶含泪,嘴唇颤抖,说哪怕如此,拳还是要学啊。
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宁姚没辙,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宁姚也没说事情,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走到演武场那边,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要纳头就拜的小姑娘。
倒也不陌生,大街上的四场架,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他想不注意都难。
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赶紧挪步躲开,无奈道:“先别磕头,你叫什名字?”
小姑娘赶紧起身,朗声道:“郭竹酒!”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喟然长叹道:“不巧,名字不合,暂时无法收你为徒,以后再说。”
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师父,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的,忍了好多年。”
陈平安摇头道:“不成,我收徒看缘分,程走,依旧万事无忧,挣钱不愁。在这之前,若有人来买酒,当然更好。大清早的,客人少些,也很正常。”
一炷香后,依旧没个客人登门,叠嶂愈发忧虑。
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开门酒一坛,五折!仅此一坛,先到先得。”
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
叠嶂疑惑道:“他也是你请来的人?”
陈平安也有些意外,摇头道:“当然不是。”
来者是那庞元济。
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眯眯道:“来一坛最便宜的,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轻声笑道:“愣着干嘛,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
叠嶂赶紧拿了一坛“竹海洞天酒”和一只大白碗,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她挤出笑脸,声如蚊蝇道:“客官慢饮。”
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坐在庞元济桌边,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笑道:“元济兄,多谢捧场,我必须敬你一碗。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剑仙没跑了,我先喝为敬!”
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
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不过没倒满,就一小坛酒,能喝几碗?亏得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
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若是喝酒之人多了,自己还不得骂死,手持酒碗,低头嗅了嗅,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比想象中要好些,可这一坛酒才卖一颗雪花钱,是不是价格太低了些?这般滋味,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怎么都该是几颗雪花钱起步了,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
陈平安与庞元济酒碗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然后陈平安去拎了一坛酒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半价嘛,两坛酒,就只收元济兄一颗雪花钱。”
庞元济喝过了碗中酒,酒水滋味还凑合,也就忍了。
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帮忙”打开泥封的酒,拍下一颗雪花钱,起身走了,说下次再来。
叠嶂抹了把额头,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颗雪花钱,她笑容灿烂。
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钱程”的时候,结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
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还是个意外”后,竟然有些紧张?
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五颗雪花钱一小壶,酒壶里边放着一枚竹叶。
魏晋没有着急喝酒,笑问道:“她还好吧?”
陈平安如坐针毡,又不能装傻扮痴,毕竟对方是魏晋,只得苦笑道:“她应该算是很好吧,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
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
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陈平安在宁姚这边没有任何隐瞒,一五一十都说过了前因后果。
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以后有机会,要会一会她。
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总觉得铺子里边,剑气森森。
魏晋喝过了一碗酒,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清楚。”
魏晋点点头,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后,笑道:“掌柜自己先忙,不用招呼客人了。”
最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喝酒慢了些,却也没停。
世间痴情男子,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
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背对着铺子,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反而愁得不行。
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拍下一颗小暑钱,说以后来喝酒,都从这颗小暑钱里边扣去。
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没多说半个字。
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傻了吧唧来了一句“我觉得这里边有故事”。
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为何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一字一飞剑,真会戳死人的。
魏晋尚未起身滚蛋,陈平安如获大赦,赶紧起身。
原来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闹哄哄过来捧场了。
郭竹酒开门见山,对陈平安直接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三年后师父”,继续说道:“我和朋友们,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才要来这边买些酒水,回去孝敬爹娘长辈!三年后师父,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
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她们。
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一个个无精打采,给了钱买了酒,乖乖捧着,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
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颗雪花钱啊。
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
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颗雪花钱,可是她也不收啊,非说要凑人头。
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颗雪花钱,买了壶酒,又解释道:“三年后师父,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三年减半,一年半后,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
郭竹酒一手持壶,一手握拳,使劲挥动,兴高采烈道:“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
有了庞元济和魏晋,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
酒铺子便有了生意。
看架势,保本不难。
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
叠嶂逐渐忙碌起来。
卖酒一事,事先说好了,得叠嶂自己多出力,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这边。
莫名其妙的董黑炭,已经给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
宁姚斜靠着铺子里边的柜台,嗑着瓜子,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没生气吧?”
宁姚说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
宁姚眨了眨眼睛,“你猜。”
陈平安哀叹一声,“我自己开壶酒去,记帐上。”
宁姚突然笑道:“贺小凉算什么,值得我生气?”
陈平安站在她身前,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半点不郁闷吗?”
宁姚问道:“为何?”
陈平安笑道:“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
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望向外边的酒桌酒客,“见到你后,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就再没有缺过钱。”
宁姚看着他越来越不藏着的笑脸,她停下嗑瓜子,问道:“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
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不过宁姚递过了手掌,陈平安抓起些瓜子。
宁姚嗑着瓜子,说道:“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我不生气。”
停顿片刻,宁姚说道:“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我会很伤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用说与我说什么对不起,更不用来见我,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我不想听。”
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轻轻晃了晃,“不许胡思乱想。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一山总有一山高,只能努力再努力,去一步步完成约定,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这件事,早就不需要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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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
那个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
每次到铺子这边,竟然更多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端着小板凳那边,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
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
再后来,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吃饱了撑着钱不挣,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赶紧淬炼灵气,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收集了一大摞纸,然后经常坐在太阳底下,与一帮孩子们说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当起了说书先生。
又后来,有孩子询问不认得的文字,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只是粗浅的说文解字,再不说其余事,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教过了字,便说些家乡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山水见闻。
有一天,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教了些字,说过了些故事,将竹枝横放在膝,轻声念诵道:“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见那人停了下来,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然后呢?还有吗?”
那人便双手放膝,目视前方,缓缓道:“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没人听得懂内容在说些什么,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那人轻声背诵下去。
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