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1/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六百零六章 出言便作狮子鸣

酒铺这边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醇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颗小暑钱,只是一颗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其实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

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

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

是那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啄这些高门子孙,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师兄左右,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不过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打转一圈圈,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让一件原本简单事,说得故意复杂,杂草丛生,横出枝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抬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肩头。

利人,不能只是给他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

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其实走着走着,最终好像成了一个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

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这类人。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崔老王八蛋的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大概这就是臭棋篓子的老秀才,一辈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独门棋术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钱,当然也是老秀才的无理手。

崔东山喝过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酱菜,确实稍稍咸了点,先生做生意还是太厚道,费盐啊。

观道观。

道观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关门弟子,观的只是人心善恶吗?

远远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恶又如何,他崔东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与己为敌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实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当然不会小,却依旧不够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还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来的万千可能性,这其中的好与坏,其实就涉及到了更为复杂深邃、好像更加不讲理的善善生恶、恶恶生善。

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桩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当年齐静春再也不愿与师兄崔瀺下棋,就跑去问先生,天底下有没有一种棋局,对弈双方,都可以赢。

当时老秀才正在自饮自酌,刚偷偷从长凳上放下一条腿,才摆好先生的架子,听到了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呛了好几口,不知是开心,还是给酒水辣的,差点流出眼泪来。

当时一个傻大个在眼馋着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随口说道:“不下棋,便不会输,不输就是赢,这跟不花钱就是挣钱,是一个道理。”

左右当时正提防着傻大个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术足够高,我赢棋了,却能输棋输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赢了。”

崔瀺坐在门槛上,斜靠大门,笑眯眯道:“不破坏规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盘无限大,才有这种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当时屋子里那个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这个问题有点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齐静春便点头道:“恳请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应该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点头,胸有成竹的样子,结果一喝完酒,就开始摇摇晃晃起身,使劲憋出了脸红,装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东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盘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壶酒碗,轻轻叹息一声,起身离开。

到了宁府大门那边,手持一根普通绿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轻轻敲门。

纳兰夜行开了门。

少年笑道:“纳兰爷爷,先生一定经常说起我吧,我是东山啊。”

纳兰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爷的学生,却真不知道是个长得好看、脑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爷先前领着进门的那两个弟子、学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纳兰夜行关上门后,崔东山一脸疑惑道:“纳兰爷爷明摆着是飞升境剑修的资质,咋个才是玉璞境了,难不成是给那万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袭,亲手重伤了纳兰爷爷?这等事迹,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传?”

纳兰夜行笑呵呵,不跟脑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见识。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颗浑圆泛黄的古旧珠子,递给纳兰夜行,“巧了,我有一颗路边捡来的丹丸,帮着纳兰爷爷重返仙人境很难,但是缝补玉璞境,说不定还是可以的。”

纳兰夜行瞥了眼,没看出那颗丹丸的深浅,礼重了,没道理收下,礼轻了,更没必要客气,于是笑道:“心领了,东西收回去吧。”

崔东山没有收回手,微笑补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捡来的。”

纳兰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白衣少年手中抓过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还是收入怀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东山啊,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跟纳兰爷爷还送什么礼,生分。”

崔东山一脸惊讶,伸出手,“显得生分?岂不是晚辈画蛇添足了,那还我。”

纳兰夜行伸手轻轻推开少年的手,语重心长道:“东山啊,瞧瞧,如此一来,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说服了,便转身跑向宁府门口,自己开了门,跨过门槛,这才转身伸手,“还我。”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家伙,准没错,真是那姑爷的得意学生,说不定还是得了全部真传的那种。

纳兰夜行装聋作哑扮瞎子,转身就走。这宁府爱进不进,门爱关不关。

崔东山进了门,关了门,快步跟上纳兰夜行,轻声道:“纳兰爷爷,这会儿晓得我是谁了吧?”

纳兰夜行微笑道:“东山啊,你是姑爷里边最出息的学生吧?”

崔东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捡了一颗啊。”

一瞬间。

崔东山伸出双指,挡在脑袋一侧。

纳兰夜行笑了笑,“如此一来,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东山收起手,轻声道:“我是飞升境修士的事情,恳请纳兰爷爷莫要声张,免得剑仙们嫌弃我境界太低,给先生丢脸。”

纳兰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颗丹丸本身,而在于双方见面之后,崔东山的言行举止,自己都没有猜中一个。

只说自己方才祭出飞剑吓唬这少年,对方既然境界极高,那么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或是竭力出手,抵挡飞剑。

可这家伙,却偏要伸手阻挡,还故意慢了一线,双指并拢触及飞剑,不在剑尖剑身,只在剑柄。

纳兰夜行忧心忡忡。

崔东山与老人并肩而行,环顾四周,嬉皮笑脸随口说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学生,纳兰爷爷到底是担心我人太坏呢,还是担心我先生不够好呢?是相信我崔东山脑子不够用呢,还是更相信姑爷思虑无错呢?到底是担心我这个外乡人的云遮雾绕呢,还是担心宁府的底蕴,宁府内外的一位位剑仙飞剑,不够破开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剑修,到底是该相信自己飞剑杀力大小呢,还是相信自己的剑心足够清澈无垢呢?到底是不是我这么说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却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

崔东山啧啧感慨道:“气力大者,为人处世,总是觉得可以省心省力,这样不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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