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六百九十章 看门狗
埋河水神将那仰慕已久的大剑仙左右领进门,绕过一堵与埋河水运牵连的影壁,穿廊过道,到了大堂那边,一位老厨子刚从灶房返回,手持一只小碟,装着刘家铺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过了,鲜红鲜红,一股子辣味,老厨子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朝天椒还……还要么?”
先前水神娘娘嫌弃今夜的油爆鳝鱼面不够劲,就让老厨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没等着,剑仙就驾临碧游宫了。
她瞥了眼老厨子手里边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鳝鱼面,最后转头望向身边的剑仙左右,她怪难为情的。
难得吃一顿宵夜,就给撞见了。早知道就换个小碗。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只管继续吃宵夜,我不着急返回桐叶宗。吃完之后,我再说正事。”
瞅瞅,什么是平易近人的剑仙,什么是温良恭俭让的读书人?眼前这位文圣老爷的嫡传,就是了。她只觉得文圣一脉的读书人,咋个都这么善解人意?
她试探性问道:“给左先生也来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劳烦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说完了客气话,就不再客气,从老厨子手中接过那菜碟,倒入面条中,手持筷子一通搅和,然后开始埋头吃宵夜,习惯性将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赶紧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壶,抿一口碧游宫自家酿造的酒水,酒酿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后,个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闭上眼睛打个激灵,痛快痛快,胡乱抹一把脸上汗水,继续吃那“碗”鳝鱼面。
碧游宫没那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谈不上规矩森严,比如老厨子到了大堂就再没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带走碗碟。
一些个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宫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攒簇在门外两侧,毕竟一位剑仙可不常见,过来沾一沾剑仙的仙气也好。她们都不敢喧哗,只是一个个瞪大眼睛,打量着那位坐在椅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原来他就是那位两次“莅临”桐叶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话说,就是一剑砍死飞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们桐叶洲就没一个能打的,玉圭宗老荀头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够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面条,朝大门口那边瞪眼道:“还没看够?!”
哗啦啦飘荡散去。
她选择坐在左右对面,但是挑了张靠近大门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对不住左先生了,我这碧游宫平日里,没什么神仙老爷光顾的,他们总埋怨我这水神娘娘没牌面,这次就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左右睁眼说道:“无妨。”
他之所以御剑南下埋河,今夜造访碧游宫,是因为有些东西,要亲手交给眼前这位被小师弟说成“一条埋河都装不下她那份豪杰气概”的水神娘娘。当年在剑气长城那座酒铺子外边,陈平安亲口所说,当时居中而坐的两人先生,喝着小酒,以关门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这座碧游府,当年从府升宫,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帮忙,碧游府兴许升宫不成,还会被书院记录在册,只因为埋河水神娘娘执意讨要一本文圣老爷的典籍,作为未来碧游宫的镇宫之宝,这确实不合规矩,文圣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庙,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绝销毁,需知大伏书院的山主,更是亚圣府出来的人,所以碧游府依旧升为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钟魁的仗义执言,对那位大伏书院的山主圣人,印象也改观不少,学问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局促,而左右又没开口言语,大堂气氛便有些冷场,这位埋河水神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开场白,不知道是羞赧,还是激动,眼神熠熠光彩,却有些牙齿打颤,挺直腰杆,双手握紧椅把手,如此一来,双脚便离地了,“左先生,都说你剑术之高,剑气之多,冠绝天下,以至于左先生方圆百里之内,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剑气,就已经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悯人,为了不误伤生灵,左先生才出海访仙,远离人间……”
左右摇头道:“没那么夸张,当年只要有心收敛,剑气就不会伤及旁人。”
她感叹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说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称呼不敢当。”
她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剑仙便俗气了,天底下剑仙其实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读书人却不多。至于直呼名讳,我又没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懒得计较这些,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本书,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双手赶紧在衣裳上搓了搓,毕恭毕敬接过那本泛黄书籍。
书是最寻常材质,昔年中土神洲一个小国书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无其它可以称道之处。因为书商财力平平,书肆规模不大,纸张、字体、刻印种种环节,更是都不入流。当时书籍销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气买了近百本,而且还是让几位弟子去不同书铺购买,就是怕书铺一本都卖不出,觉得没资格占据书铺一席之地,便要丢到库房里边,从此彻底不见天日。
当年左右一行人分头买书,忙了好几天。左右是每次买书付钱就走人,去往下一座书铺,所以往返极快,唯独小齐,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学塾,书却没买几本,先生一问,小齐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来小齐每次在书铺只买一本,而且必然会与书铺掌柜聊上半天的书籍内容,以至于多数书铺掌柜,都要误以为那本吃灰许久的书籍,难道真是明珠蒙尘了,其实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贤著作?竟然能够让这么一位天资聪颖的读书种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将信将疑,再与相熟书商多进几本书籍,然后小齐当天就会与当时的大师兄提醒一句,隔几天再去他去过的书铺,买上一本。
左右说道:“小师弟答应过碧游宫,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书籍,只是小师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为了送书而来。”
她双手接过书籍轻轻点头,“我就知道陈先生一定会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左先生帮忙送书。”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师弟在我们先生那边,说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宫的许多事情。先生听过之后,真的很高兴,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动万分,颤声道:“连文圣老爷都晓得我了?”
左右点头道:“我家先生说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还说自己的学问,与至圣先师相比,还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优美,却行文严谨,说理透彻,且脉络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辈,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轻松看懂。
所以那个功名不过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诸子大成”的美称。
水神娘娘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些晕乎乎,如饮人间醇酒一万斤。
左右说道:“只是我家先生还提醒这本书,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别供奉起来了,没必要。”
她说道:“既然是文圣老爷的教诲,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数枚竹简,叠放一起,一一交给她,诗篇了。”
老人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夜幕,“只是不晓得我大骊读书人,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当年最痛恨的读书人呢?”
京师花木最古者,有关家书屋外的青桐,韩家的藤花,报国寺的牡丹。
关老爷子这些年经常对着自家青桐树上的蛀孔而叹息,有那子孙建议,既然老祖宗如此爱惜青桐,可以请那山上神仙施展术法,结果被关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口一个不肖子孙。唯有嫡玄孙关翳然,与关老爷子一起欣赏青桐,一番言语之后,才让老人稍稍释怀几分。
对着窗外夜幕,老人喟叹一声,“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文人意气和书生风骨的。”
言不过其实,语语有实用,行不过其法,句句莫空谈。
关老爷子突然放下书,起身道:“速速备车早朝去!”
门外老仆提醒道:“老爷先换身官服?”
老爷子大笑道:“穿个屁朝服,老夫今儿要在大骊史书上留下一笔,春嘉六年开春,吏部尚书某某某,老来多健忘,身穿儒衫参加早朝,于礼大不合,被拦阻门外,春寒料峭,老尚书孤苦伶仃,在门外冻若鹌鹑,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仆补了一句,“老爷那就袖里藏些吃食?挨冻是自找的,挨饿就免了吧。饥寒交迫,老爷你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爷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骊京城的墙头上。
身后是灯火依稀亮起的大骊京城,眼前是许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贾,游学士子,江湖武夫,夹杂其中的山上修士……
国师崔瀺回头望一眼城内灯火处,自他担任国师以来,这座京城,无论白昼,百余年来,灯火便不曾断绝一瞬,一城之内,总有那么一盏灯火亮着。
要归功于富贵人家的灯火辉煌,大小道观寺庙的长明灯,深夜点灯寒窗苦读的陋巷士子……
崔瀺转过头,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气取暖的商贾,有那蜷缩在车上打盹的,有那相约同行游历大骊京城的外乡书生,随着天渐明,走下雇佣的马车,一起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还有富贵人家的车马,一些稚童被吵醒后,嚷着憋不住了,让妇人家眷们揪心不已。
崔瀺独自站在城头上,大骊巡游城头的士卒,铁甲铮铮作响,来到国师身后又远去。
崔瀺希望每一个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入城之前,眼睛里都能够带着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钱财,富贵,功名,美人,醇酒,机缘。
各凭本事,我大骊京城应有尽有,诸君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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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羡阳再次悄无声息从南婆娑洲返回家乡,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为在神秀山祖师堂,因为龙泉剑宗是在阮邛手上开宗立派,所以并未悬挂祖宗挂像,刘羡阳只需烧香。
龙泉剑宗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办开峰仪式,一切从简,连半个娘家的风雪庙都没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将北边的徐小桥和谢灵喊回山头,拉上董谷这几位最早的嫡传弟子,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就六位。
刘羡阳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骊京城以北的新地盘,只是去了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徐小桥离开那处之后,那边就渐渐荒废弃用。
而刘羡阳也不见得如何修行,龙泉剑宗并未对外宣称他的宗门嫡传身份,所以刘羡阳每天就是四处闲逛。
董谷今天来到铁匠铺子那边,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闲的刘羡阳返回。
刘羡阳屁颠屁颠跑过去,抱拳笑道:“大师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飞剑传信。”
董谷摇头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刘羡阳端了两条小竹椅过来,各自落座檐下,刘羡阳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董谷说道:“师父收了两拨嫡传弟子,所以刘师弟的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不太妥当的,想要问问看刘师弟,有没有什么想法。”
董谷见那刘羡阳笑嘻嘻只说没想法的模样,只得继续说道:“刘师弟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试探什么,绝非如此,我对于自己一直占着大师兄身份,其实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剑修,其实这些年里边,大骊山水一直都在笑话此事,师父不介意,是师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实了非人的出身根脚。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当这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
他们师父阮邛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先前在饭桌上,直说了刘羡阳是一位金丹剑修,是如今弟子当中,境界最高的人。
虽然关于大师兄一事,阮邛与董谷开诚布公说过一次,如果刘羡阳没来,董谷也会硬着头皮当下去。可既然刘羡阳早就与龙泉剑宗有渊源,境界又高,资质更好,那么这个大师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觉得换成刘羡阳,更妥当,对于龙泉剑宗更好。
刘羡阳身体前倾,双手搓脸,说道:“大师兄要选个稳重的人来当,管着乱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师弟师妹们,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师兄,你觉得我像是个适合当大师兄的人吗?”
董谷说道:“总比我好。”
刘羡阳摇头说道:“你觉得没用啊。”
董谷无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许久,突然说道:“刘师弟,我不知为何,有些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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