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2/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烛

老道长突然抚须沉思道:“如果只有陆沉,还好说。他身边跟了个喜欢冤枉好人的讨债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观、岁除宫这样的山巅宗门,屈指可数。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最后一次闭关,沉寂多年,终于出关。

由于不问世事数百年,以至于吴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吴霜降收敛气象,主动寻访大玄都观。

孙道长当然头疼,这个吴霜降,性情乖张得过分了,好时极好,不好时,那脾气犟得厉害。

能让孙怀中都感到头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对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观主这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就教对方如何学自己做人了。

孙道长忍不住问道:“湛然,你师父一百遍黄庭经抄写得如何了?”

女冠春晖无奈道:“观主,我这不是还没说吗?”

孙道长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欢成天捣鼓些铜钱、蓍草,还最擅长占梦,吴宫主大驾光临,就该早早备好重礼,这都算不到,测不准?你那师父,外人不是都说他早已‘感而遂通,与天地准’吗?还敢说什么天底下真正参透那部群经之首的人,只有两个,他算其中一个,邹子加上陆沉,才能算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这都哪来的歪门邪气,害得我这么多年,每次瞧见他这师侄,都跟见着了师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动稽首。”

春晖无言以对。为尊者讳,既为恩师,更为观主,她就不多说什么了。受着呗,不然还能如何。自家道观就这么个门风。

要知道这些溢美之词,可都是观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对山中好友胡乱吹嘘的,春晖她恩师素来为人谨慎,哪敢如此自夸。

自家观主祖师这番“好心”替自家晚辈扬名的吹嘘,当时春晖的恩师听说后,汗都流下来了。

果然在那之后的修行路上,师尊每次出门远游,都会磕磕绊绊,有小道消息说,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说定要与春晖师尊请教请教,所以专门请人蹲守道观地界,只要春晖的这位传道人出门,就肯定会在远游路上,闹点不大不小的幺蛾子。

春晖恩师,尤其精通占梦。修道之地,悬挂一幅画卷,上边书写的内容,写那帝王君主、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恶梦”,她听师父说出自浩然天下一个叫贾生的读书人,春晖很小就看过,也没觉得有多大学问,不知为何师父却很看重。春晖只觉得其中天子梦恶则修道、大夫梦恶则修官,其实与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个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观数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间激起涟漪,“孙观主在不在,无所谓,我是来找柳七曹组的。”

孙道长嗤笑一声,真不把。

如果柳七能够自己炼化那半部姻缘簿子,说不得如今数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苏子就因为早有白仙在前头,便就此大道断绝,最终止步飞升境,只是苏子生性豁达,看得开而已。

吴霜降说道:“说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欢有借无还。”

今天一个不小心,明天一个不认账,后天就要倒打一耙,骂人栽赃泼脏水。

早年吴霜降与那孙观主有过一番坦诚相对的言语,老道长愤懑不已,在岁除宫跳脚说我是那种人吗?好歹是一观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声,你别冤枉我,我这个人吃得打,唯独最受不得丁点儿委屈……

吴霜降说你当然是。

所以双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导致外界众说纷纭,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争,其实缘由没那么复杂。

柳七还是摇头,“我与元宠一起来此,当然要一同返乡。”

吴霜降脸色淡漠,“你们来,没问过我。你们走,就得问我了。刚好趁此机会,将礼数补上一补。若是打烂了大玄都观的瓶瓶罐罐,我来赔就是了。”

柳七笑道:“宫主既然痴情至此,这半部姻缘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吴霜降说道:“你说了不算。”

曹组突然说道:“我留下就是了。”

陆沉在一旁小声感慨道:“世俗之君子,岂不悲哉。”

门口那边,孙道长刚露面现身,身边跟着个本该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的董画符,老观主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吴霜降,抖搂威风去别处,别在我家门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场不行了,刚好陆沉在这边,这家伙本该坐镇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吴霜降如何破开天幕,可以省去些气力。

不曾想那陆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了一幅卷轴到道观高墙内,丢完后,撒腿就跑,不忘扭头喊道:“董黑炭,记得早些回家哈。回头小道得空了,教你画符。”

董画符说道:“不学。”

陆沉已经消失无踪。

孙道长摆摆手,示意身旁春晖不用紧张,那陆沉没耍什么花样。

老道人将卷轴从院墙那边取回,打开绳结,画卷自行铺展开来。

老观主笑骂一句。

是一幅那陆沉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螺壳作法图》。

董画符伸长脖子一看,款识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种藐小之人处以小范围,竟在螺蛳壳内大作其水陆道场,又有大厨房搬出丰盛筵席,主人与宾客横七竖八,旁观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个虎头帽孩子站在门槛里边,只是看着那个吴霜降。

吴霜降与之对视,突然洒然一笑,“若是白也将来愿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缘簿子的去留,我都随意,等得起。”

白也点头道:“随意。”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她为何偏偏喜欢白也诗篇,真有那么好吗?我不觉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们喜欢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欢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吴宫主以为然?”

吴霜降变了神色,不再剑拔弩张,笑道:“与她不一样,我由衷喜欢苏子词篇多年矣。”

苏子大笑点头道:“那是真的好。”

孙道长低声道:“白也,先前曹元宠仰慕你,这会儿吴宫主仰慕苏子,怎么我觉得你输了半筹?毕竟吴宫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径直转身走回修道之地。

吴霜降则陪着苏子三人,一起悠悠然远游天幕。

苏子收起侍女点酥和书童琢玉,柳七则让好友曹组干脆去往袖里乾坤,明显依旧信不过这位吴宫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边。

白也与老观主缓缓而行。

白也说道:“其实观主不用这么麻烦。”

那座围有桃林的池塘,以及远处好似一座园林假山的小山头,其实都是孙道长施展神通后的袖珍山河,水极深,山极高,而且一把极好长剑显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终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挂着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为桃花潭,长剑铭文“白鹿”,法袍名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为了那句诗文,“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老观主说道:“天地何其大,修道岁月何其久,能让贫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说还要如吴霜降、曹元宠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几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欢的就拿走,不喜欢的就搁放,反正贫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让这人间更美好罢了。”

————

让人意外,阮秀今天带着董谷,徐小桥和谢灵,一起离开龙泉剑宗祖山,来到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见过了刘羡阳,在这之后,董谷和徐小桥会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长春宫渡船,再重返大骊京畿旧山岳地界,谢灵则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芦洲的道家天君谢实。

因为先前师父阮邛在饭桌上,云淡风轻提了一嘴,大骊已经着手准备帮助龙泉剑宗设立下宗。

这比起正阳山、清风城依旧还是宗门候补,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龙泉剑宗确实可谓大骊宋氏当之无愧的心头好。

董谷和徐小桥、谢灵一起御风落地,但是阮秀却没有露面,董谷说师姐在石崖那边散心,等会儿再散步过来。

在规矩森严的宗门谱牒上,董谷是阮邛的开山大弟子,不知为何,阮秀的名字,始终没有载入其中,但是龙泉剑宗嫡传和再传弟子,都习惯将阮秀视为大师姐,当然那个谢灵,喜欢称呼她为秀秀姐。所以这次开辟下宗,董谷三个,都觉得师父是要让师姐担任下宗宗主。

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报,看得刘羡阳揪心。所以董谷几个到了铺子后,刘羡阳头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们随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盘。董谷三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刘羡阳这种都敢跟师父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性子,若是对他们殷勤客气了,肯定就是这家伙憋着坏。

徐小桥瞥了眼刘羡阳手中邸报,忍着笑。

董谷以心声与师弟谢灵提醒道:“你悠着点,羡阳等会儿肯定要拿你开刀。”

说来就来,刘羡阳抬起头,望向那个小模样还挺水灵的谢师弟,眼巴巴问道:“你给了多少钱?”

谢灵愣了一下。

徐小桥解释道:“是问给了山上邸报多少神仙钱,才能跻身榜单,刘师弟好去送钱。”

谢灵笑着没说话,坐在竹椅上,双手轻放膝盖,丰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骊珠洞天,小镇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桃叶巷谢灵,督造官署出身的大渎庙祝林守一,年轻候补十人的杏花巷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还有归乡一趟却又离乡远游的泥瓶巷顾璨。

当然还有如今成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禄街大门户的读书人赵繇,都是在少年时就已经极为英俊。

近期宝瓶洲跟风,山上评选出了自家的年轻十人,年龄必须是四十岁以下,龙泉剑宗嫡传剑修谢灵,就得以跻身其中。

刘羡阳又低下头,眼神呆滞,犹不死心,翻来覆去看那山水邸报,最终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对此骂了一句娘,因为他今年刚好四十一岁。

刘羡阳比陈平安大两岁。年少时与人报年龄,喜欢说虚岁。好像年纪一大,就不再提虚岁,喜欢只讲周岁了。

刘羡阳倒不是有些在意虚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凭真本事挣来的修为境界,你们这些睁眼瞎,凭啥计较这一两岁的小事?先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两份邸报,都有那帮忙取的?”

阮秀摇摇头,“不清楚。”

从来不感兴趣。

刘羡阳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帝”字,再写了个“薪”字,然后自顾自说道:“在南婆娑洲求学的那些年里,我喜欢跟一个同样是外乡人的许夫子问东问西,那位许夫子比较擅长解字,只要带酒去请教,就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跟着学了些皮毛。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就什么都敢问,闹着玩,就让神神道道的许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陈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许夫子就顺藤摸瓜,说了一大通,当时听得我一知半解,就没当真,也没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会让后世人如坠云雾,所以那位许夫子就另辟蹊径,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写帚字,将其解意为捆束的柴薪,最终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拢,还与刘羡阳说了那铸炼阳燧一事。许夫子学问极大,涉猎极多,其中又有谈及论衡篇,说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阳燧古镜,借此与天取火,便是远古时代,人族在统祭天上诸神时,此为最高规格的祭祀之一。

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许夫子当时与刘羡阳笑言,说自己有两位好友,一个姓王,一个姓郑,对此都有注疏,几个人各执己见,早些年还吵得厉害,只是后来都被列为禁书,流传不多。

许夫子最后说这些老黄历,只是读书人闲来无事的纸上学问事了。

刘羡阳心中叹息一声。

五月初五。刘羡阳,宋集薪。

刘羡阳转头说道:“与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话我就不多说了。不然阴阳怪气的,我自己都讨厌。”

阮秀摇摇头,“其实没关系,既然是朋友,多说些也无法。”

刘羡阳沉默起来,“有些怀念当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经悬挂老剑条的石拱桥,阮秀坐在石桥上。

脚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龙须河。

远古天下,人族蝼蚁,其实人人皆在光阴长河当中,多少小鱼碧水中。

对于阮秀而言,确实“抓鱼不难”。动辄烹海煮湖,炼杀万物。当年水火之争,是以“李柳”落败告终。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见阮秀,双方“此生”唯一一次闲聊,其实都不算和气。阮秀还说过李柳不会做人。

阮秀沉默许久,突然抬头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见,持剑者。”

她与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后只会更加不同。

阮秀轻轻抖了抖手腕,盘踞有一条酣眠火龙。

于五月初五,选江心炼镜阳燧,以取天火,大炼五行,照彻天下。

巡夜打更,是为了告诫人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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