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1/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

那个气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女子,眼神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依旧只是听了她在这边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花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蝉蜕和凤仙花捣烂染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将那绳结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

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而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趟水远游客,只是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位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谁都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需步罡踏斗,无需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了一处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花抽发而起,摇曳生姿,花开又花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花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暂时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都隐匿气象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四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花帘,见那院落里风中花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那边,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外。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殴斗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角。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怂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渐渐差了,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花眸子,眯得渗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可是在一场场大战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花生磕磕。”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才会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一样是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愈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