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1/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八百九十章 下宗

牛角渡。

青山拔地起,绿水东流去。雁在秋天。

一条巨大渡船缓缓靠岸,气势惊人,巨大的灵气涟漪,带动阵阵山风,相较于寻常的仙家渡船,显得异常庞然大物,如蛟龙偶作浅水滩之嬉游。正是那条修缮一事都没花落魄山半颗钱的风鸢渡船。

只有种秋和崔嵬,跟随这条渡船一起返回龙州地界,完成了风鸢渡船首次跨洲返航。

陈平安抱拳笑道:“辛苦了。”

山主这一开场白,哗啦啦一大片抱拳致礼的辛苦辛苦。

种秋忍俊不禁,与众人作揖还礼,崔嵬则有些不适应,只是还以抱拳。

陈平安最无奈,本来是诚心诚意与人道辛苦,结果倒好,愣是给东拉西扯得像是个调侃。

此次出门,落魄山这边跟随陈平安远游人数不少。

山主带了一拨嫡传弟子,止境武夫裴钱,剑修郭竹酒,五境武夫赵树下,练气士赵鸾。

供奉小陌,黄帽青鞋,书箱行山杖,更像是个负笈游学的文弱书生。

还有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裕,从拜剑台那边离开再远游的于斜回。

孩子见着了崔嵬,拗着性子,别别扭扭喊了声师父,约莫是觉得太窝囊了,孩子不忘冷哼一声。

崔嵬虽然意外,还是默然点头,眼中有了些笑意,万事开头难,只要于斜回愿意喊这一声师父,崔嵬就有十足信心,让孩子不白认自己这个师父。

落魄山掌律长命,带着她新收的弟子,纳兰玉牒。

自己教不了什么高明剑术,还给不起钱吗?

落魄山中剑修那么多,姜尚真,米裕,崔嵬,隋右边……与他们各买一两本剑术秘籍就是了。

掌律长命如今兼任风鸢渡船的大管事,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后,在那封寄往大骊京城的密信上言之凿凿,让自家先生务必答应此事,哪怕掌律长命不太乐意,也要有劳先生代为说服。

至于缘由,显而易见,这位宗门掌律,就是个聚宝盆。

因为这条风鸢渡船的分红,上下宗是七三分。

所以说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挖墙脚一事,可谓不遗余力。

崔东山想要六-四分,陈平安当然没答应,这个学生想钱想疯了吧。

此外还有骑龙巷草头铺子掌柜贾晟,和一个纯粹属于凑热闹的陈灵均。

这条跨洲渡船的二管事,正是目盲道士贾晟,这位龙门境老神仙,将来会负责渡船与沿途各处渡口、仙家门派的关系打点,人情往来,是一门大学问。

山上有那剑修在内的四大难缠鬼,可是在贾晟看来,还有两种人,最难打交道,因为最难久处无厌,一种是小地方的文人,再就是半山腰的谱牒仙师。

所幸贾晟自认还算有点江湖经验。

当时山主亲自莅临骑龙巷,与当了好多年的铺子代掌柜主动说起此事。

贾老神仙激动得不可抑制,只是反复喃喃一句“何德何能,才不配位”。

话是这么说,可既然是山主的意思,瞧得起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如何,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天大的重担落肩,都推诿不得,就只能是豁出去了。

老神仙之前被崔东山敲打过,脱去了那件扎眼的道袍,既然如今身份有变,升官了,总不能让各路仙师小觑了自家山头不是,老神仙就搬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在身上的压箱底道袍,沐浴更衣,神清气爽,愈发仙风道骨了。

仙尉不肯挪窝,说是让我缓缓。

登上甲板,陈平安站在船头,与那些来渡口送行的人挥手作别。

陈平安先前问了白玄,愿不愿意跟随小陌练剑,小陌的大道根脚,修为境界,都与孩子照实说了。

白玄摇头拒绝了,说跟小陌是不是妖族出身没关系,反正一万年都在睡觉,跟剑气长城无冤无仇的,他就是不想找师父。

有句话,孩子没说出口。

他有师父。

陈平安当时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后练剑勤勉些,不要只是嘴上说说,不可挥霍练剑天赋,不要让你师父失望。

还有一对已经记录在落魄山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师徒,就比较喜庆了。

姚小妍,哈哈哈。白发童子,嘿嘿嘿。

师徒相认,没什么曲折情节,当时大概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跟随韦文龙在落魄山上打算盘多年的张嘉贞,今后会在渡船上边历练,风鸢已经为他单独开辟了一间账房。

还是崔东山的意思。

至于既是同乡又是同龄人的蒋去,在灰蒙山那边正式落脚清修了,蒋去暂时并无明确师承,他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符箓修士,蒋去会经常飞剑传信云上城首席供奉,与真人桓云请教符箓学问。此次隐官大人重返家乡,还交给他一部抄手本符箓秘笈,扉页之上,以楷书写了《丹书真迹》,末尾还有个字体更小的“上”字。

张山峰没有跟随陈平安一起乘船去往桐叶洲,他打算独自游历宝瓶洲,要一路斩妖除魔,总归不会耽误参加落魄山的下宗典礼。

陈平安也没拦着,反正张山峰的师兄,也是落魄山的客卿之一,指玄峰袁灵殿其实一路为师弟暗中护道,先前在清源郡那边陈平安就知道此事了,还专门找袁灵殿喝了顿酒,聊完之后,才知道这位真君有了破境契机,只等带张山峰一起回乡,袁灵殿就会闭关,准备破境跻身仙人。

言谈之中,对于自己这次从几个师兄手中抢来护送一事,袁真君神色颇为自得。

渡船甲板之上,只有两层楼,四十余间屋子。

甲板之下,却有三层船舱,用来装载货物。

渡船成员,并不复杂,崔东山精心炼制的六十余位符箓傀儡、金甲力士,被分别命名为雨工、金师、挑山工、摸鱼儿等,反正陈平安都是大木,是早年中部各国宫殿栋梁廊柱和卤薄仪仗的首选,朱荧王朝专门在山脚设置采办处,一直被皇家宫廷垄断开采,都不是什么按棵售卖,而是论斤卖的,寸檀寸金。

先前崔东山跟晋青谈妥了意向,却没能谈拢价格,就只好让先生亲自出马了。

南边的桐叶洲几乎处处是遗址废墟,陆陆续续复国,对于出自山上的仙家大木、石砂,需求巨大,地大物博的桐叶洲本地当然也有,只是一来开采不易,二来各个仙家一样需要恢复祖师堂,总要先紧着自家的仙府重建,再加上桐叶洲山上山下,比阔一事,蔚然成风,争抢着当那冤大头,哪怕拴紧裤腰带,或是与人赊账借债,都要将皇城宫殿、地方城池建造得比战前更加气势恢宏。

小陌就在旁安静看着自家公子,与一位山君和一位郡守谈笑风生,价格一事,都没什么好事多磨的,好像山君晋青就等着自家公子露个面而已。

采石场,伐木和河床挖石砂三事,甚至无需落魄山这边派人监工,晋青只让陈山主放心便是,细水流长的买卖,没必要为了几颗神仙钱丢了自家中岳的脸皮。

陈平安笑着点头称是。

没来由想起一个可能是出门没翻黄历的仙家门派,好不容易从魏檗的北岳地界搬迁到了中岳,结果就碰到了山君晋青大办了一场夜游宴。

真是个足可令人热泪盈眶的意外之喜……

风鸢渡船继续南游。

种秋和卢白象,两个出自福地的同乡人,久别重逢,就相约对弈几局。

小陌在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

凝伫久,闻棋子落枰声,一声声静。

一间屋内,于斜回盘腿而坐,正在吐纳炼剑,崔嵬就在旁观察弟子的气机流转,寻找细微处的瑕疵。

裴钱在船尾那边,正在给赵树下教拳。

有那么点代师授业的意思。

赵树下练拳专一,只在撼山拳上边下苦功夫,如今是五境武夫瓶颈。

境界不低,却也不高。

不低,是相对于一般的纯粹武夫,不高,是相较于师父的落魄山。

无论是前辈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还是同龄人的裴钱,岑鸳机,元宝元来他们,赵树下这么多年的武学之路,都显得极为平常,毫无悬念的资质垫底。

尤其是面对同为师父嫡传弟子的大宗师裴钱,赵树下难免自惭形秽。

教拳不喂拳,等于白忙活。

切磋一场,只不过裴钱出手极有分寸,不管是拳头,还是肘击,脚踹,即便点到即止,看似蜻蜓点水,可裴钱再压境,还是让赵树下没少吃苦头。

等到裴钱收拳停步,赵树下脸色微白,手臂颤抖,摇摇欲坠。

双方各自后退一步,抱拳相向。

裴钱轻声说道:“赵师弟,你的拳脚有点死板了,递拳之人敢死,可是拳意不活,终究差了点意思。”

毕竟是同门,所以裴钱说话,还是很克制了,措辞谨慎,免得伤了这个师弟的自尊心。

赵树下又不是什么笨人,其实知道这个裴师姐的良苦用心。

裴钱给他喂拳,就是浪费她的时间。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师弟,你的拳意气象,其实很好,得了个‘正’字之意,再接再厉。”

赵树下的六步走桩,早已走得炉火纯青。

但是武夫问拳,终究不等于比拼拳法桩架,所以赵树下即便是跟同境武夫打擂台,也远远算不得什么优势。

与人越境问拳,就更是奢望了。

但是裴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师父好像故意不传授赵树下一些高明拳法?

柴芜今天喝完两碗酒,将两只白碗叠放在桌上,小姑娘打了个酒嗝,开始修行,继续炼化那把名为“薪火”的飞剑。

之前山主亲自传授给她一道炼物仙诀,但是学问太高深了,字数还多,而且都是些没听过的生僻词汇,她就像喝高了,头晕……

最后山主就让那个赠送飞剑的小陌先生,过来跟自己聊天,聊了一会儿,她就大致听明白了,只需要用点心,将那口气,像蛛网一样散开,大不了就是分心同时走七八条路,就成了,反正那些路线,小陌先生都说得真切,有人帮忙指路,柴芜只需要照做就行了,跟在香烛铺子跟老师傅学折纸没啥两样。

陈平安坐在张嘉贞的账房内。

纳兰玉牒在这边帮忙打杂,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一手翻动账本,一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从韦文龙,到张嘉贞,再到纳兰玉牒,只说账房先生,落魄山确实人才辈出,都没有什么青黄不接的忧虑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无奈,先前传授小姑娘炼物之法,反复说了两遍口诀。

一问一答。

听明白了吗?

听不懂。

记住内容了吗?

记不住。

最后陈平安只能搬救兵,喊来小陌帮忙为小姑娘传道。

陈平安坐在一旁,看着小陌与柴芜的一个问话一个点头,山主又被震惊得只能默默喝酒,压压惊。

终于懂了。

只有修道天才与修道天才,才能聊。

就像早年宁姚教陈平安拳法,不同的立场,一样的无奈。

纳兰玉牒好奇问道:“隐官大人,中岳那边的檀木很占地方啊,这也就罢了,毕竟檀木值钱,可是采石场和河床出产的石砂两物,又重又占地方,价格也很难上去,风鸢是条跨洲渡船唉,从宝瓶洲中部一路运到桐叶洲,成本太高了,咱们会不会亏钱啊。为何不让比较短途的翻墨渡船做这笔买卖?”

陈平安笑了笑,转头望向张嘉贞,“嘉贞,你帮玉牒解释一下缘由。”

张嘉贞说道:“如今桐叶洲各国百废待兴,什么都缺,但是最迫在眉睫的,肯定不是那些清供雅玩,古董字画,而是一国京城的土木重建,所以我们挣的不是当下钱,而是一笔未来钱,此外我们要是跟那些皇帝君王处好关系了,建立起长久的商贸往来,做好铺垫,这对风鸢渡船来说,就不愁未来没有挣大钱的机会,再者我们甚至可以现在就以一个极低的价格,从各国将相公卿手中,大肆购置那些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愿意高价入手的‘无用之物’,故而风鸢渡船的一南一北,是各有倾斜的,玉牒,你要是将这些因素计算在内,就会发现隐官大人和崔宗主的这笔中岳买卖,不但划算,而且极其挣钱了。”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此理。买卖一事,真金白银当然重要,但是同时也需要明白一个道理,在账簿外边见大钱。”

纳兰玉牒听得眼神熠熠,“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笑道:“再就是桐叶洲山下缺金银,山上缺神仙钱,所以下宗少不了要用借钱一事挣人情。”

纳兰玉牒问道:“放高利贷?谁敢不还钱,就让米大剑仙找上门去砍人剁手?!”

张嘉贞其实也想知道答案,因为如今不少别洲势力,就都在桐叶洲那边做这种事情,是一桩堪称暴利的生意。

陈平安摇摇头,“别人都这么做,我们不这么做。”

纳兰玉牒想了想,忧心忡忡道:“树大招风呢,会不会惹来仇视和被孤立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需要米大剑仙坐镇下宗嘛。”

张嘉贞突然站起身,正衣襟,与隐官大人默默抱拳。

一国君主与山上神仙借了高利贷,到时候如何偿还?自然是均摊到百姓头上。

陈平安朝张嘉贞虚按两下,然后开始翻阅账本,“我们继续各忙各的。”

自家藕花福地的一些出产,比如狐国的符箓美人,因为如今狐国三方势力之间再无血腥厮杀,都是一些寿终正寝的老狐,兵解离世后的遗蜕,数量稀少,但是品秩高出不少。

而且崔东山在信上说起一事,机缘巧合之下,被他找到了三位桐叶洲玉芝岗的淑仪楼修士,年纪不大,都是百来岁,当初玉芝岗宗门覆灭之时,三人刚好在外游历,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使得淑仪楼冠绝一洲的符箓美人,没有就此香火断绝。虽说这三位弟子的手艺,比起那两位淑仪楼道侣师尊的丹青圣手,要逊色不少,但是问题不大,三位淑仪楼弟子只需要绘制美人,他崔东山和老厨子,都可以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

此外只说采购家乡小镇民窑烧造的瓷器,还有还需要去彩衣国洽淡的斗鸡杯、地衣等物,具体的数量比例,就需要根据后续的售卖情况,进行一次次的细微调整,比如有些货物的利润高,但是占地大,或是容易压货囤积,对这些相对琐碎的细节,陈平安门儿清。

毕竟关于此事,倒悬山春幡斋的账房里边,个个是行家里手,就连桌子靠门的米大剑仙,避暑行宫的扛把子,都不算门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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