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一章 来者何人(2/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九百一十一章 来者何人

有人开始说醉话了,“说句不昧良心的大实话,与二掌柜问拳,他根本打不了我两拳。”

“二掌柜咋个还不回来,都没人坐庄了。”

剑气长城曾经有新旧五绝两个说法。

老的,分别是那狗日的赌品过硬,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隐官大人的怜花惜玉,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新的,二掌柜的童叟无欺、从不坐庄,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出剑之前没问题、打架之后算我的。

新旧两个说法,都有外乡人同时登榜,而且这两位荣登榜单的家伙,都算读书人,只不过有些区别,阿良恨不得将斯文、书生、你觉得我不英俊就是你眼神有问题……这些说法刻在脑门上。

年轻隐官则恰恰相反,从不刻意标榜自己的读书人身份,在酒铺那边,信誓旦旦说些昧良心的言语,我实在酒量一般,我这个人从不坐庄,桌上劝酒伤人品,你们做人得讲良心,栽赃嫁祸得讲证据……

后来的飞升城,其实又有了个“四怪”的新说法。

一个是宁姚暂领隐官,却没有当城主。

再就是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其真实身份,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

只听说捻芯在祖师堂议事从不开口说话。

然后是昔年城外剑仙私宅之一的簸箕斋,三位男子剑修的穿女子衣裙。

最后是泉府一脉账房修士们的见钱眼开捡破烂,拦我赚钱就是问剑。

这些修士,在各自账屋内悬挂的一块块文房匾额,都极有特色,什么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财源广进,天高三尺。

尤其是后两者,名声都快传遍整座天下了。

因为歙州、水玉、赝真三位地仙剑修,凭借某种师传神通,师兄弟三人,轮流出城搜寻外乡的剑仙胚子。

而这道秘法传承,门槛极高,如今十几个嫡传弟子当中,也只有两人勉强掌握。

其中歙州其实已经跻身元婴,按照师父留下的那道旨意,他已经可以换上正常装束。

听说歙州刚刚穿上一件昔年衣坊的制式法袍,都还来得及走出门去找人喝酒,结果就被两位师弟找上门,差点跟他反目成仇,只得继续“有福同享”了。

归功于歙州和师弟水玉各自收取的嫡传弟子,当年问了个好死不死的问题。导致现在簸箕斋一脉,所有弟子都得跟着师父们一起穿女子衣裙。

于是这两位“大师兄”,到现在都是同门师弟们的眼中钉。

其实这个“四怪”的说法,有趣也有趣,好玩也好玩。

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不是那么有意思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可能是如今的飞升城,少了那几位曾经熟悉至极的上五境剑修,少了那几个剑气长城的老人,也可能是少了那两个挨骂最多的读书人。

就像骂人,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叉腰骂人,唾沫四溅,都没个人还嘴,到最后,也就觉得会累人了。

所以得有人对骂啊。

程荃和赵个簃,算是会骂人的老剑修了吧?

可是对上二掌柜,俩加一块儿,都不够看。

如今刑官一脉掌门人齐狩,听说当年只是坐在城头,明明啥事没做,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被吵架双方伤及无辜而已,就差点被程荃骂出一脑门屎。

剑气长城对待那位年轻隐官,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就没有”。

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很快就会将其彻底炼化,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摸到玉璞境的瓶颈门槛了。

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缘。

好像这座山头,已经默默等待邓凉万年了。

故而这些年邓凉就在此结茅修行。

某个名为“不得”的心仪女子,既然求不得,也就不求了。

邓凉是在嘉春七年进入的五彩天下,担任了飞升城的首席供奉。

那会儿,齐狩也刚好跻身玉璞境,不过高野侯还是元婴境。

邓凉转身离开,在紫府山中散步。

第五座天下实在太大,进入这座崭新天下的人,又太少。就像一座巨大湖泊,被丢入几篓鱼而已。

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地上,捡起一片落叶。

落叶他乡树。

思念如满地落叶,看上去片片都一样,其实都不一样。

那位代掌柜说得好,单相思,就像一场上吊,自缢的绳子,就是思念,头顶那根横梁,就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所有不曾遂愿的单相思,都是个阴魂不散的吊死鬼。

不吓人,不害人,只恼人,只愁人。

高野侯如今也已经是玉璞境剑修,泉府将昔年剑气长城的剑坊衣坊丹坊兼并,高野侯就成了飞升城当之无愧的财神爷。

不过高野侯不太插手具体事务,泉府一脉修士,如今真正管钱管事的,多是当年从晏家和纳兰家族中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剑修数量不多,资质一般,不然也不至于来泉府打算盘,约莫是化悲愤为力量,比起一般泉府成员,要更加一门心思铺在账本上。

泉府之内,灯火通明,高野侯坐在自己账房里边,有些想念自己的那个妹妹了,不知道在那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她修行是否顺遂,有无找到心仪的如意郎君。

只是一想到飞升城就要筹建书院一事,高野侯就有些烦心,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所以才麻烦。

夜幕中,最南边的一座藩属城池,来了两个外乡修士,一个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男子,一个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

城门口有个摊子,如今的五彩天下,也没什么关牒可言,不过按照飞升城订立的规矩,一律访客,都得在这边老老实实落座,写清楚自己的来历,名字道号,家乡籍贯,师承山头,越详细越好,反正不得少于三百字,多多益善,就算写上个把时辰,也算本事,字数多了,还能喝上一壶早就备好的酒水,像那北边的避暑城,就是一壶哑巴湖酒,在这儿,就是晏家酿造的酒水了。

摊子后面,一条长凳,坐着两位年轻剑修,一男一女,境界都不高,其中一个甚至都不是中五境修士。

“来者何人?”

“听不懂。”

男子便比划了一下南北方向,大致意思是询问从哪儿来的。

若是北边来的,家乡就是扶摇洲,不然就是那个名声烂大街的桐叶洲。

那个青衫客用一洲雅言说道:“桐叶洲修士,窦乂。随从陌生。”

男子忍着心中不适,用蹩脚的桐叶洲雅言问道:“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刚来,不知道。”

男子拿起一张纸,翻转过来,在桌上一抹向前,“照着上边的条目,一一写清楚就是了。”

一听说对方是桐叶洲修士,脸色就不太好,只是好歹没怎么恶言相向,如果不是职责所在,换成别的地方,正眼都不瞧一下。

于是那个自称窦乂的男子,便坐在长条凳上,与两位剑修隔桌对坐,开始提笔书写。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只是以心声与身边女子问道:“这个字,读乂?”

女子无奈道:“不晓得,也是第一次见着。”

男子忍不住以心声骂一句,“狗日的读书人。不愧是桐叶洲那边来的王八蛋。”

女子轻轻点头,深以为然。

不曾想那个青衫客越写越起劲,要了一张纸又要一张,还没完了。

对方每写完一张,年轻剑修就伸手拿过一张,他娘的好些个生僻字,认得老子,老子不认得它们,文绉绉酸溜溜的,你当自己是咱们那位二掌柜呢。

那位女子剑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嗯,写得颇有几分文采呢。

再打量起那位青衫男子,算不得俊俏,模样周正吧,就是多看了几眼,便愈发顺眼几分。

实在是见那个青衫客写得太敬业了,看架势,还能多写几张纸,因为方才最后一页纸,才堪堪写到这家伙如何在科场屡战屡败又如何屡败屡战,终于得以金榜题名呢,其实早就超出三百字了,男人便忍不住问道:“喝不喝得酒?要是能喝,就歇一会儿,慢慢写就是了,酒水不收钱。”

那人一边提笔写字,一边抬头笑道:“我酒量不行。”

“那就算了?”

“喝,怎么不喝,反正又不收钱。”

女子闻言嫣然一笑,帮忙倒了一碗酒。

青衫男子放下手中毛笔,轻轻拧转手腕,转头邀请道:“小陌,坐下一起喝。你那份履历,还得稍等等,今夜文思如泉涌,挡都挡不住。”

那位名字古怪的年轻随从,便坐在长凳一端,正襟危坐,接过酒碗,再与那女子剑修微笑点头致谢。

抬碗抿了一口酒水,青衫男子突然眯眼笑问道:“就不奇怪,我为什么突然听得懂你们飞升城的官话了?”

女子笑道:“不奇怪啊,反正已经飞剑传信城内了。”

原来是那男子剑修问对方喝不喝酒时,故意改用了飞升城官话,而那个青衫客,也真就傻了吧唧上钩了。

陈平安点点头,刑官一脉的剑修,很不错啊。

齐狩老兄可以啊。

都是做过买卖的过命好兄弟了,想必一定很想念自己吧。

陈平安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冷嗓音,“酒好喝吗?”

大概意思,其实是想问他这么闹,好玩吗?

你是不是要把四座藩属城池和八个山头都逛遍,才会去飞升城?

那你怎么不干脆去玄都观和岁除宫坐一坐?反正你朋友多。

然后到了飞升城,先在自家酒铺坐一坐,避暑行宫慢悠悠逛一逛,躲寒行宫再看一看?

小陌已经站起身,横移几步。

桌对面那两位剑修,面面相觑,然后赶紧起身。

宁姚怎么来了?!

然后两位剑修就看到那个青衫客一个抬脚转身再起身,笑着朝宁姚伸出手。

宁姚一挑眉头,什么意思?

陈平安微笑道:“收心。”

宁姚瞪眼道:“毛病!”

那俩剑修,还有一拨御剑而至的城池驻守剑修,都有点傻眼,这家伙是不是喝多了某个酒铺的酒水,把脑子喝傻了,敢这么跟宁姚说话?退一万步说,就算宁姚不砍死你,要是被那个二掌柜知道了,啧啧。

陈平安轻轻一抖袖子,撤掉障眼法,恢复真实面容,抱拳笑道:“诸位,好久不见。”

那拨远远御剑悬空的剑修,立即飘落在地,人人抱拳沉声道:“见过隐官!”

也不管什么宁姚是不是暂领隐官了,反正他们俩是一家人。

再说了,不管对那个年轻隐官观感如何,是好是坏,但是在担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这件事上,谁都得认。

一座城池,瞬间剑光四起,与此同时,灯火依次亮起,无比喧闹,一时间闹哄哄的,乱糟糟的声响此起彼伏。

“隐官回了!”“真的假的?”“骗你我就是酒托。”

“狗日的二掌柜,坐庄捎上我啊。”“二掌柜,飞升城里边有人卖假酒,你这都不管管?我可以帮忙带路。”

“我早就说了,隐官舍不得咱们这儿的酒水,浩然天下有什么好的,来了就别走了啊。”

也许在飞升城的剑修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早已不是萧愻,甚至不是宁姚,可能从来都只是那个独自站在城头,那个与整座飞升城挥手作别的不人不鬼的年轻人,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既是外乡人,也是家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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