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九百一十三章 龙门对
清晨时分,陈平安伸手攥住袖中那块隐官玉牌,缩地山河,一步就来到避暑行宫门外台阶上,跟以往一天到晚大门紧闭的避暑行宫不一样,有点衙署的意思了。
不同于那些藩属城池,此地没有门房修士,有事登门,并无妨碍,只是别闲逛就是了,有事说事,谈完就走,干脆利落。
想要让隐官一脉剑修拿出酒水待客,就别想了。
早年的避暑行宫,除了老大剑仙,便是陈熙和齐廷济,都没办法跨过大门。
宁姚在飞升城落地、由她暂领隐官一职之前,从不曾踏足避暑行宫。
一大早范大澈就在打扫庭院,肩膀被轻轻一拍,有人笑着喊道:“大澈。”
范大澈听到这么嗓音熟悉的一声称呼,差点没当场落泪,转过头去,喊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范大澈的胳膊,说道:“我们边走边聊。”
其实如今隐官一脉的大致情况,先前都已听宁姚说过,只是范大澈显然说得更仔细些,陈平安就耐心听着。
,还有凭借战功,从行宫财库里边换来的一件文房清供。
闻讯赶来的罗真意和王忻水、常太清,三个早年避暑行宫的年轻人,如今都算是隐官一脉的“老人”了。
看到那一袭青衫,罗真意愣了愣,她很快就恢复神色,面带微笑,抱拳道:“见过隐官。”
王忻水和常太清同样笑着抱拳,自然而然就喊了声隐官。
就算宁姚在场,估计也是如此。
陈平安笑着摆手道:“闲人一个。”
尤其是那昔年四大狗腿之一的王忻水,热泪盈眶,脚步一滑,就坐在了隐官大人身边开始嘘寒问暖,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推在额头上,王忻水悻悻然返回自己座位。
常太清问道:“隐官大人,要不要把董不得他们都从避暑城喊过来?”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
罗真意几个各自落座,她那张案几上边,摆放了一盆腊梅,裁剪得当,挨着一盆菖蒲,青翠欲滴。
当下留在避暑行宫里边的剑修,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犹然面带几分稚气。
这会儿一个个拥堵在门口,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传说中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当那酒铺二掌柜的时候,他们年纪还小,那会儿多是下五境剑修,当然不可能去酒铺喝酒,
成为隐官之后,陈平安除了去战场,就都待在避暑行宫里边不露面。
何况年轻隐官每次赶赴战场,花样百出,谁认得出来?
要不是陆芝说漏了嘴,谁敢相信,那位让多少光棍心心念念的“陌生女子”,竟然会是二掌柜?!
故而如今的泉府一脉修士,便因为此举,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至理名言,确实没理由为了点脸皮,连破烂都不捡钱都不挣了。
但是其中两个少年,倒是曾经远远见过二掌柜跟一个外乡女子武夫问拳,反正就是一拳就倒怜香惜玉呗。
更多门道,他们又不是纯粹武夫,也看不出啥。不过当年大街上,喝彩声震天响,尤其是二掌柜被人一拳撂倒,所有观战和押注的,就跟打了鸡血差不多,使劲吹口哨,尤其是那个郭竹酒,还曾在墙头一路敲锣打鼓。
罗真意瞥了眼门口,“都回去做事。”
看得出来,罗真意作为如今避暑行宫境界仅次于宁姚的剑修,她又管着日常事务,还是很有威严的,那几个少年少女立即散开,各自返回衙署公房处理事务,只是年轻剑修们一路上兴高采烈,议论纷纷,如今的避暑行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设置了诸多司院,监察司,斩勘司,簿录处,秘档房,赃罚库等,不过往往一处“衙署”就只有一间屋子,除了规模最大的监察、斩勘两司,其余公务衙屋里边当下都只有一人。
回到衙署公房的一位少年剑修,因为做事情细致,又出身玉笏街,自幼读书识字,所以少年如今管着档案房,屋内书架贴着三面墙壁,书籍册子层层叠叠堆积到屋顶,数以千计的纸条、便笺,夹在一本本书籍里边,都是同一种字迹。
如果说避暑行宫大堂那副楹联,写得像是一个微醺酒鬼醉后的字迹,看似古拙,实则锋芒毕露,意气风发,那么这些便笺上边的小楷文字,就写得像是一个从不喝酒的永远清醒之人,一丝不苟,从不出错。
所以原本可以进入斩勘司的少年剑修,主动要求在此办公,成天与秘录档案打交道,成了个不太有机会外出历练和与谁递剑的文簿先生。
大堂那边,陈平安拿袖子擦了擦案几,随口笑道:“城外紫府山在内的那八座山头,刑官五泉府三,就这么瓜分殆尽了。咱们应该占至少两个位置的,哪怕被骂成是蹲着茅坑不拉屎,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祖师堂议事的时候,一开始可以直接开口要三个,这种事情宁姚当然不好开口,但是你们,比如让范大澈打头阵,王忻水跟上,再让顾见龙说几句公道话,最后拿下其中两个山头,无非是从刑官泉府两脉各自拿出一座,我想问题不大,四二二的格局,当时齐狩和高野侯心里的底线,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八处山头,不同于避暑、拖月、武魁这样的藩属城池,后者想要运作得当,不出纰漏,就得拿出相当数量的剑修,去分心庶务,但是紫府山这样的风水宝地,除了构建出程。”
罗真意想了想,承诺道:“我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拿出个草稿方案。”
可惜林君璧他们不在,不然罗真意会更有底气。
书生气,文人清高,总觉得做得了天下事,其实甚至做不了几件手边事。
当年林君璧、曹衮这几个浩然剑修,虽然年轻,但是在经济一途,却无比熟稔。
常太清立即意识到一个潜在隐患,问道:“如果只是打闷棍抢人,问题不大,可要是与那些山下王朝、山上势力牵扯太多,如此一来,我们避暑行宫必不可免会沾惹太多是非,会不会影响隐官一脉在飞升城的超然地位?”
虽说常太清跟罗真意是一个山头的,但是事关重大,常太清绝不会因为私谊而有所保留。
何况避暑行宫早有默契,对事不对人,既然没有谁可以不犯错,那么谁都可以为他人查漏补缺。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一旦掌握不了分寸,我们就会得不偿失。如果将来某天,飞升城和所有藩属势力,从以往至多质疑隐官一脉剑修的赏罚力度,出手轻重,可能是有一定问题的,变成习惯性质疑隐官一脉该不该对某人出手,这就意味着避暑行宫出现大问题了。”
罗真意有些愧疚,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难怪某人刚才会犹豫,是早就预料到循着这条脉络一路蔓延出去引发的这个隐患了?
陈平安笑望向他们几个,好像在说你们是做什么的,不就是解决问题吗?
常太清试探性说道:“不如让刑官一脉去做这种事,我们就当是适当分出一部分利益?台面上,让刑官一脉修士去跟那些外界势力打点关系,反正他们人数多,我们就只负责暗地里安插谍子死士,与刑官一脉修士也好打个配合,不至于天高皇帝远的,我们的剑修一遇到意外,就会陷入势单力薄的险境,稍不留心,就会出现折损情况。隐官大人,你觉得呢?”
避暑行宫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提出了质疑,否定他人,最好自己也有某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只是并不苛求。
愁苗剑仙曾经在私底下与罗真意几个好友闲聊,对此评价极高,说避暑行宫只要养成了这种认知,并且最终形成一种类似风俗、传统、规矩的良好惯性,隐官大人可谓功莫大焉。
依旧很剑气长城。
不然只知一味袖手清谈太浩然。
“很好啊,都能算是一举三得了。”
陈平安丢过去一个赞许眼神,点头道:“但是不能全盘托出,隐官一脉还是得继续‘掐尖’,审时度势的前提下,保留几个私家地盘,可以数量不多,但是底蕴深、潜力好,此外还要保证所有盟友势力境内的剑修胚子,未来只要想要修习上乘剑术,或是远游历练,程在,就可以让后便进入档案房的同僚们按部就班行事了,你这个一把手,也会省力不少。”
少年使劲点头,默默记住了。
“丛芝,要知道你可是咱们避暑行宫档案房的的边款内容,底款印文是‘而吾独未及四方’,亦是康节先生年少读书时有感而发,老邵,你与这位康节先生还是同姓,回头可以翻翻印谱。不过咱们刑官大人的意思,是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任毅笑道:“亏得隐官大人不在场,不然这会儿就要摆出一副笑眯眯的玩味表情了吧。”
姓邵的老元婴手心摩挲着椅把手,撇嘴道:“读书人就是弯弯肠子,骂人都能骂出朵花来。”
可陈平安要真能在城头新刻一字,老元婴都愿意去酒铺那边自罚三碗。
反正那边的酒碗也不大。
毕竟老元婴对那印章印谱一事,最是不以为然,这些年他没少发牢骚,整些花里花俏的,有本事你这隐官倒是去城头刻个字啊。
喝酒一事,既想又不想。
不想的理由很简单,老人抹不开面子。
可仔细思量一番,老人还是希望那年轻隐官当真刻字居多。
原本属于隐官一脉私产的躲寒行宫,如今像是成了专属于刑官一脉纯粹武夫的地盘。
只不过这件事,双方都有默契,一个无所谓,一个也不提。
剑气长城仅有的三个古老官职,除了隐官、刑官,其实还有祭官,只是祭官一脉早已失传。
传闻躲寒行宫,最早就曾是祭官的衙署所在,只是隐官一脉,在萧愻手上太过瞩目,就占据了早已废弃不用的躲寒行宫,反正老大剑仙对此也没说什么,久而久之,躲寒行宫就自然而然被视为隐官一脉的私产,以至于许多不喜欢翻黄历的年轻剑修,根本就不知道家乡历史上,还曾有过什么祭官。
躲寒行宫那帮最早的武夫胚子,当年第一拨进入此地习武练拳的孩子,都已经长大。
作为刑官管辖的武夫一脉,如今人数总计将近百人,而且越往后,人数和势力,会越来越可观。
一个眉眼清秀的高大少年,今天在两位教拳师傅的休息间隙,独自在那演武场上,出拳如龙,呼啸成风。
旁边蹲着不少屁大孩子,都是年纪辈分最小的,如果说成为剑修,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不然求也求不来,那么武夫学拳要趁早,也是公认的。
作为大师傅的郑大风,每天早晚两次来躲寒行宫教拳喂拳,各一个半时辰。
姜匀一边出拳,一边自夸。
“当年隐官来这边为我们几个悉心教拳,我是唯一一个沾到隐官衣衫边角的纯粹武夫,所以说我习武资质如何,你们懂了吧?”
“其实隐官曾经私底下专程找到我,他说了,当年十人里边,就数我天赋最好,高出别人一大截,所以必须为我开个小灶,才算不浪费我的习武资质,开小灶是啥个意思,意味着什么,知道吧?”
“看好了,我这一手空手夺白刃、可随便抓飞剑的擒拿术,就是隐官的真传,按照他家乡那边的规矩,一般情况下,是非嫡传绝不轻传的,就连那个郭竹酒都未必学会了,如今由我一拳递出,多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所以就算隐官再给我喂拳,一样得小心了……”
演武场边缘地界,有人出声,“哦?得是怎么个小心?”
姜匀耳尖,立马不乐意了,“哦啥哦,谁不信?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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