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九百二十三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四)
那艘风鸢渡船已经临近仙都山。
铁树山那位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逛过了仙都山周边山河万里,处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的景象,百废待兴。
御风返回密雪峰,果然见那弟子正在和郑又乾坐在一处观景台的栏杆上闲聊。
约莫是应了那句女子外向的老话,谈瀛洲正在与郑又乾说一句,你干啥啥不行,就是找小师叔这件事,比谁都行。
果然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连同自己在内,当然是很多铁树山修士的师伯师叔。
果然不想让弟子觉得难堪,身形就悄然落在屋脊之上,做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多见了。
毕竟是一位仙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仙人,鬼仙庾谨看不见的,果然都能够一眼分明。
比如与仙都山形成三山格局的云蒸山和绸缪山,果然就都看破了障眼法,山巅所立两座石碑文字,也看得真切。
崔东山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果然身边,笑道:“龙门道友好眼力。”
果然微笑道:“没能管住眼睛,多有得罪了。”
崔东山摆手笑道:“龙门道友这话说得见外了。”
果然环顾四周,忍不住赞叹道:“垒山垒石,已经是另一种学问,在我看来,同样是胸中有沟壑,其实要比绘画更难。搬几座山头,迁徙几条江河,拼凑成山水相依的画面也不难,难在补入无痕,相互间大道相契。只说这密雪峰上,土木,道路,花木,烟云渲染,暂时看似粗糙,实则无一不妙。等到以后再花些心思,移植古木,疏密欹斜,经营粉本,高下浓淡,就真是一处山水胜地了。”
“龙门道友过誉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摇晃脑袋笑道:“论气象之大,比不过十万大山的老瞎子,论细微之精妙,我们落魄山那边有个老厨子,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果然哑然失笑。
就像由衷称赞一个人的诗词不俗,结果被称赞之人,说自己不如白也、苏子。
这还让人如何接话?
崔东山望向远处,风鸢渡船即将靠岸,便双手一拍屋脊,屁股一路滑出屋脊,最终飘落在观景台那边。
面对这个白衣少年,郑又乾与谈瀛洲都是一样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朝小姑娘点头致意,然后转头望向郑又乾,埋怨道:“喊啥宗主,喊小师兄!”
郑又乾只得更换称呼。
在性情随和言语风趣的崔宗主这边,郑又乾其实是不太拘束的。
崔东山告辞一声,身形化作一道白虹,直奔风鸢渡船。
见着了刘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崔东山笑着打招呼,“刘宗主,白老弟。”
白首一看只有崔东山,没有某人,顿时松了口气,笑着抱拳,破例没有与崔东山称兄道弟,而是用了个规规矩矩的称呼,“崔宗主。”
崔东山突然与刘景龙作揖道:“刘宗主辛苦辛苦。”
刘景龙只得作揖还礼。
米裕临时闭关一事,之前渡船这边已经飞剑传信密雪峰。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刘宗主何时闭关?”
刘景龙坦诚相待道:“暂时还不好说。”
崔东山当然很关心此事。
以后先生在青冥天下,万一需要援手,最不犹豫、且有实力给先生搭把手的,师娘除外,肯定就是刘羡阳和刘景龙了。
可能会加上一个张山峰,只是这位趴地峰的高徒,对待修行破境一事,好像是真的半点不着急啊。
亲自领着一行人走下渡船,崔东山突然想起一事,揉了揉下巴,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自家的青萍剑宗。
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刘景龙的太徽剑宗。
再加上龙象剑宗和浮萍剑湖?
这就已经有五个剑道宗门了。
不过崔东山当下也好奇一事,张山峰怎么还没来。
蒲山云草堂的掌律檀溶,已经身在仙都山,在密雪峰府邸那边,得知自家山主与陈隐官问拳一场,竟然从止境的气盛一层,成功跻身了归真,檀溶抱拳道贺道:“恭喜山主。”
确实可喜可贺,武夫跻身止境,本就是天资根骨机缘缺一不可,而止境一层的气盛、归真、神到,再想破境就是难上加难了。
叶芸芸点头道:“归功于陈剑仙的搭把手,这份天大人情,不用蒲山偿还,我会自己看着办。”
反正她会担任仙都山这边的记名客卿,自己又是一位玉璞境练气士,肯定不缺偿还人情的机会。
檀溶想起一桩密事,问道:“祖师堂平白无故多出个嫡传,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有个黑衣少年,化名崔万斩,在檀溶的秘密安排下,已经用一个相对不扎眼的方式,成为了云草堂最新一位嫡传弟子,对外宣称崔万斩是位六境的纯粹武夫。
檀溶先前得到一封叶芸芸的密信,这位掌律祖师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只能是照做。这种事情,照理说是不合祖师堂礼制的。
等到了仙都山密雪峰,檀溶才知道那位少年,竟然是落魄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叶芸芸摇头道:“别问了。”
檀溶一瞪眼,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真当我这个蒲山掌律是摆设?
“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檀掌律不妨静观其变,反正不是坏事。”
薛怀赶紧帮着暖场,笑道:“只是崔宗主怎么取了这么个古怪化名,崔万斩?”
叶芸芸想了想,“好像金甲洲那边,有个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绰号韩万斩?”
檀溶只得暂时忍下心头疑惑,点头道:“听一个山上朋友说过,真名韩-光虎,是金甲洲武夫里的头把交椅,还是一个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战功彪炳,那场打烂一洲山河的惨烈战事,韩-光虎算是主持战局的人物之一,排兵布阵,极有章法。最终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剑仙徐君’一起,拦下失心疯的完颜老景,听说韩-光虎因此受了重伤,跌境了,才未能参加文庙议事。”
薛怀叹息道:“也是条汉子。”
一个纯粹武夫的跌境,要比练气士的跌境的后遗症更大。
檀溶恍然道:“就是那个辅佐、废立过六任君主的韩-光虎?”
也不怪檀溶孤陋寡闻,桐叶洲本就消息闭塞,而蒲山云草堂又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听山外事,
当初就连北边的那个邻居宝瓶洲,桐叶洲山上的修士,至多也就是听说过一些山头而已,最南边的老龙城,剑修比较多的朱荧王朝,与太平山同属于白玉京三脉道统的神诰宗,历史悠久的云林姜氏,估计再多就彻底抓瞎了。
唯一知道名字的修士,恐怕就只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文圣首徒了,绣虎崔瀺。
至于大骊王朝的武夫宋长镜,那还是等他跻身止境后,桐叶洲才开始有所耳闻。
檀溶突然从袖中摸出一张山水邸报,狠狠摔在身前案几上,“山主,说吧,除了崔宗主这档子事,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薛怀板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檀掌律今儿气性不小。
檀溶指着那封邸报,气呼呼道:“天大事情,瞒我作甚?我这个掌律真是当得可以!”
得到一份来自大泉桃叶渡桃源别业的山水邸报,这还是是檀溶乘坐渡船赶来仙都山这边,通过朋友之手才知道此事。
一般而言,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仙府给出的邸报,都比较讲究,这里边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一些个极其重要的独家消息,别家的山水邸报都不太会照抄,因为摊上个好说话的宗门,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要是遇到个脾气差一点的,就要直接开骂了,甚至兴师问罪都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在那北俱芦洲,因为这种小事而导致祖师堂不稳当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叶芸芸一头雾水,伸手一招,将那邸报抓在手中,快速浏览了一遍,她伸手揉了揉眉心,“檀溶,不管你信不信,邸报上的这些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要是没有你拿来这份邸报,可能就算参加过落魄山下宗典礼,当了这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我还是会被蒙在鼓里。”
薛怀一下子就好奇万分了,与师父要来那份邸报,蓦然瞪大眼睛,神色凝重,心弦瞬间紧绷起来。
檀溶一看两人神色不似作伪,“山主,以后咱们蒲山再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了,”
叶芸芸点头道:“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以后都交给你全权打理,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檀溶小声问道:“陈剑仙是怎么做到的?”
先前在蒲山,从的,不是更好的道德文章,而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下三滥的稗官野史。往往几十万字的著作心血,都抵不过后世一篇几百字的艳情小说。”
姚仙之神色郁郁,因为想到了皇帝陛下,诸多民间私刻的艳本,至今仍然禁之不绝。所幸相较于当年文人雅士几乎人手一本的“盛况”,一场大战过后,已经消停许多了。要知道当年最过分的时候,就连翰林院内当值的文官,都会有人看这些东西,书籍换了个封面而已。
姚镇笑道:“官场不比治学,怎么用君子和小人,是一门大学问。用得最好的人,称得上‘登峰造极’,可能还是陈平安的那位大师兄。不然你总不会以为大骊文武,都是无私心的正人、醇儒吧,是天生的能臣干吏吧?”
姚仙之揉了揉下巴,“我要是能像陈先生,有这么一个算无遗策的师兄,啧啧。”
老人摇头道:“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有这样的师兄,压力很大的。都不说什么师兄是绣虎了,像那宝瓶洲的风雷园,你信不信,如果刘灞桥没有师兄黄河,说不定他如今都是玉璞境剑仙了,李抟景一走,一旦继任了园主,就由不得他喘口气,练剑有丝毫懈怠,但正因为有个黄河,刘灞桥就没有了那种一往无前的心性,我相信黄河之所以会赶赴蛮荒天下战场,除了自己确实想去那边练剑,也是给刘灞桥一点压力。”
一个家族,一个门派,大抵如此,当某一人太过瞩目,其余人等,难免黯淡失色,旁人要么生出惰性,躺在大树底下好乘凉,要么容易提不起心气。
比如他们姚家,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你真不再劝劝陈先生?”
要是爷爷真铁了心,极力劝说陈先生担任大泉王朝的国师,不敢说一定成,终究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老人摇头笑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倚老卖老更惹厌。多做成人之美的事,少做强人所难的事。”
姚仙之知道爷爷心意已定,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料老人笑言一句,“再说了,要那虚名做什么,大泉真要遇到什么难关,需要你跟仙都山这边打招呼吗?我看用不着。”
姚仙之赞叹不已,“姜还是老的辣。”
老人重新提笔写书,轻声笑道:“人生百味,无盐不可,无辣不欢。”
方才正写到了武将遴选一事,与孙子一番闲聊,没来由想起一句,便写下“刚健而不妄行”一语。
老人只写了几个字,便又搁下笔,转头望向窗外。
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兴许总有那么几个道理,可能万年之前是如何,现在就是如何,万年以后还是如何吧。
黄庭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背长剑,凭栏眺望山外的新建渡口。
身边站着那位墨线渡店铺掌柜的负山道友。
于负山趴在栏杆上,笑道:“这仙都山,瞧着家业也不算大嘛。”
只有一座仙都山,虽说也有几座山峰,适宜修行,约莫能够支撑起五六个地仙修士的开辟府邸、道场,可对于一座宗门来说,还是显得有几分山水贫瘠了。
黄庭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自神游万里。
于负山问道:“黄姑娘,那个帮咱俩牵线搭桥的那个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能够让你担任首席客卿?”
那个神神道道的避雨蓑衣客,于负山确实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防贼。
总担心这家伙,要跟自己最心仪的黄姑娘,发生点什么。
是个劲敌。
于负山得知黄庭走了一趟五彩天下,她如今已经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太平山重建一事,于负山可谓踌躇满志,能够得一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就算需要自己砸锅卖铁也认了,绝对心甘情愿,不皱半点眉头。
作为远古负山鱼出身,还是个元婴境修士,他跟一般练气士的修道路数,还是很不一样的。可惜走江化蛟一事,门槛太高,以前是不敢冒冒然行事,因为大道出身的缘故,一旦走水,就需要“负山”而行,山的品秩越高越好,这就牵扯到了一场极为凶险的山水之争,故而未来那场走江,少不得会闹出些风波。
何况也不是一次走水,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就像早年大泉埋河那边的那条鳝鱼精,不就被埋河水神娘娘阻拦了一次又一次?
所以浩然天下的上五境精怪之属修士,选择不多,一种是像那正阳山的搬山老祖,担任仙府的护山供奉,或者类似投靠云林姜氏这样的豪阀,得个谱牒身份,不然就只能是如梅花园子酡颜夫人一般,只能远遁倒悬山,寻一处安稳道场,所以于负山最早的打算,是游历一趟皑皑洲,找那韦赦,看看能否被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青眼相加,成为一峰之主,韦赦有那“三十七峰主人”的别号,其中炼日峰、拜月山在内的几个山头,早就名动浩然,都是精怪之属在其中修行。
黄庭也不计较于负山靠着言语占点小便宜的心思,只是提醒道:“在这仙都山,记得收一收脾气,谨言慎行,不要太把境界当回事。”
于负山玩笑道:“我好歹是个老资历的元婴修士,加上这份大道根脚,在这仙都山,还不是横着走?”
黄庭忍不住笑道:“元婴境很了不起吗?”
横着走?一个不小心,是要横着走。
于负山其实本就没把自己的境界当回事,只是想着能够与黄姑娘多聊几句,继续没话找话,“难不成仙都山里边,藏着某位世外高人?”
于负山眼角余光打量着女子的笑颜,真美。
倾国倾城,怪不得自己一见倾心。
可惜黄姑娘能够得到自己的心,却未必能够得到自己的身子。
瞧见一道远游归来的御风身形返回密雪峰,是那个名为果然的外乡修士。
黄庭便问道:“铁树山,总听说过吧?”
于负山忍俊不禁道:“我就是个聋子,也肯定听说过铁树山啊。”
如果说投靠韦赦,是一个不错选择,那么对于他们这些精怪出身的修士来说,中土神洲的铁树山,就是一处心神往之的圣地。
宗主郭藕汀,道号“幽明”。这位飞升境大修士,传闻曾经一刀劈开黄泉路,即便幽明殊途,仍然在那冥府路途上,成功将一头鬼仙斩杀,并且全身而退。郭藕汀战力之高,杀力之大,绝不是南光照之流的老飞升境可以媲美。火龙真人曾经有一句笑谈,亏得仙人之上、十四之下,就只有一个境界。
可惜早年的桐叶洲,山上消息太过闭塞,关于中土铁树山的奇人异事,翻来翻去也只有一些老黄历。
于负山就只是个仙家渡口的铺子掌柜,本就是一场避难,都称不上什么小隐隐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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