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2/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

也就是陈平安脚下的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对面,轻轻摇动蒲扇。

于公于私,双方结下的恩怨都不算少,当年在战场上,仰止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拧断一位岳姓大剑仙的头颅,后者南游蛮荒、隐藏身份多年,这位剑仙在蛮荒天下腹地,果断出剑,四处游走,搅碎了两条重要补给线,负责维持路线安稳的那拨妖族上五境修士,为此疲于奔命,以至于甲子帐那边,不得不让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和仰止,亲自去追杀此人。在战场上,避暑行宫严令剑修不许救援,而这件事,兴许是只因为年轻隐官和避暑行宫,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飞升城至今谈及,不少剑修还颇有怨言,就连陈平安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剑仙胚子,其中两个孩子,就因为此事,始终难以介怀,最后两个孩子,还是与于樾认了师父,从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上边抹掉了名字,选择跟随那位流霞洲老剑修一起离开了落魄山。

此外还有甲申帐剑修?滩,算是仰止这位曳落河旧主的半个关门弟子,被她极为器重。

何况还有那座宝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这个仰止喝掉的,导致战后湖水高度,不足当年一成。

陈平安问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酿?”

这种亏本买卖,一般人做不出来。

仰止笑道:“这都喝得出来?”

其实酒里边兑水严重,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其实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山上仙酿了,一来,身上那些咫尺物里边,酒水存储不多,喝一壶少一壶,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来,那么酒铺就开不下去了。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自己就是酿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这是梦中饮酒,如何能够喝出滋味?”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无定河之前,路过酒泉宗,曾经在那边停步饮酒。

据说仰止和切韵,都对酒泉宗颇为照拂,才能够让一个不擅厮杀的宗门,能够在蛮荒天下长长久久屹立不倒。

见陈平安不说话,仰止也懒得追问,就当是一门山上异术好了。

仰止与绯妃两头旧王座大妖,双方曾经平分蛮荒天下的八成水运,只因为谁都无法赢过谁,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无非就是谁都无法吃掉谁,使得双方都未能成为天下水运共主,自然就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只是除了这场台面上的大道之争,其实还有一层更隐蔽、更凶险的厮杀,既是争抢水运,更是一场水火之争,

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极为特殊,而绯妃是后起之秀,其实是仰止的晚辈。

文海周密给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帮双方换一块更大的地盘,各取所需。

这也是她们愿意一心一意跟随托月山大祖,赶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所谓修道,就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拦下,留在这边,绯妃却成功返回蛮荒天下,结果又被眼前这个青衫客,抢走半数曳落河水运,

想必绯妃跻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遥遥无期的虚无缥缈之事。

仰止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同病相怜。

陈平安端着酒碗,问道:“是因为觉得天定?单凭己身,万般努力,徒劳无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陈平安瞥见先前仰止桌上那本书籍,笑问道:“能否借阅一二?”

仰止玩味道:“这可是禁书,不犯忌讳?”

陈平安一招手,拿过书籍,是昔年浩然贾生的那本《新书》,“没什么可忌讳的,撇开敌我阵营不谈,他的许多学问,不但我家先生认可,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对曾经的浩然贾生报以惋惜,甚至公然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场战事来临,才没有了声响。

发现书本有多个书页折角,陈平安翻到其中一页,随便扫了几眼内容,是那个两头蛇的故事,有那么一场对话。

“今日吾于道上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勿忧,君斩此物,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

那么在昔年的“浩然贾生”眼中,什么是两头蛇?

后来的“蛮荒周密”眼中,又将何物视为拦住世道的两头蛇?

仰止笑问道:“比如?”

陈平安说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礼不诚不庄。又比如那句‘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再比如一句‘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还真是?

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就是说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语。

仰止放下蒲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还以为你会最钟情那句‘自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对方那边举起酒碗,只是对方无动于衷,仰止笑了笑,自顾自仰头饮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后,擦了擦嘴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到陈平安说完,仰止嗤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且不说我点燃一炷心香,那道水运精粹香火,能否离开此地,最终一路流转到桐叶洲去,我就算答应了,就这么点水运裨益,拿去缝补那么大一个窟窿,意义何在?”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陈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么说?”

“既然是一桩买卖,那我该得的好处呢?”

“以后还能活着卖酒啊。”

“隐官大人,就这么喜欢说笑话?”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后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算是谈崩了,对吧?”

陈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龙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编织炼制法袍的独门秘术。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会人人变成纺织娘,昼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陈平安让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为样品,将其完全拆解之后,使得彩雀府炼造法袍的技艺,跨上了一个大台阶。光是大骊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气预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誉为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还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青神王朝首辅姚清身上,符箓于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气”,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个“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陈平安终于笑着开口道:“你不点头,我一个如今连玉璞境都不是的剑修,还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游历中土神洲,带着小陌来这边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说得好听!”

这次轮到陈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齿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气息,就算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察觉到!”

白泽肯定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了!

至于那个家伙,为何从明月皓彩中醒来,最终会与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到一起,天晓得。

见那陈平安有了离去迹象,果不其然,酒铺瞬间恢复正常,那位山神老爷继续说那先前未说完的言语,触景伤情,摇晃酒碗,“乱鸦揉碎夕阳天,寒花瘦可怜。”

同桌的少女河婆,则抿了一口酒,唉声叹息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真是强者强运,可怜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长辈架势,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总是说些假装看破红尘的丧气话。”

只是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不知何时,酒铺旁边桌上,多了个青衫男子。老山神与小河婆,一时间面面相觑,莫不是个陆地神仙?

仰止以心声问道:“陈平安,另外做笔清爽买卖?”

陈平安有些奇怪,静待下文。

仰止说道:“你帮我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如果可能的话,你再帮我与文庙探探口风,看看能否准许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边那个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我当然可以立誓,不管蛮荒天下那场架胜负如何,我都愿意学一学白泽,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应这两件事,我便传授你一道术法。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对你而言,却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说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机,凭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与他关系极好。”

陈平安笑道:“你是想让我做个担保人?”

仰止问道:“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说。”

站起身,陈平安重新拿起斗笠,问道:“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犹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陈平安愈发疑惑,顺着视线,看了眼那轮悬空骄阳。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随便找了个幌子。

仰止叹了口气,只是想起一事,便让她需要去稳住自己的道心。

远古有至高之一,坐镇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巍巍火德,万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远远没有得道证就地仙,却曾经亲眼见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所谓地仙,大道性命贱如蝼蚁。

她十分幸运,虽然躲避不及,竟然没被殃及,在那战场尸骸累累中,只有她存活下来,呆呆站立。

睁眼后,见那个存在,离开王座,最终来到那个小姑娘身边,弯下腰,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与之对视。

最终说了句,小爬虫,丑是丑了点。

陈平安收回视线,戴好斗笠,继续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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