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画
陆沉感叹一声,唏嘘不已,“幽思费酒费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后来宫阙不闻更漏声,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乌藤山,将那位金枝玉叶被封为县主的皇族女子,这处荒废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缮、扩建,才恢复了往日繁华风貌。三人只是临近粉丸府,尚未登门,就已经闻到了夜风中飘着一股浓重的酒香和脂粉气味。
陆沉随口问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坠鸢山和粉丸府的名称由来。”
陈平安说道:“周楸只是提过坠鸢山有洞窟崖刻,山名与谶语有关,被赵浮阳视为成道根基所在,至于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陈平安泼墨峰之巅,远眺合欢山这边,就曾见到两粒荧光,除了坠鸢、乌藤上下两山如两蛇交尾状,氤氲府与粉丸府这两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阳一阴两气相接的隐蔽妙用。不过陈平安只能算是看个大概,毕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远,当下一粒心神附着的这副符箓傀儡分身,极大限制了陈平安的眼力。
陆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弹丸,有人以粉涂其半,侧视之则粉处如钩。对吧?”
陈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过路古星荧惑等壮观画面,点头道:“陆掌教说了个好比喻。”
陆沉搓手道:“小赌怡情,赌一把?”
陈平安都没问赌什么,直截了当蹦出两个字,“赌注。”
陆沉说道:“若是贫道赢了,就将赵浮阳交由我处置,输了,整个合欢山地界的屎尿屁烂摊子,贫道今夜就当一回挑粪工。除此之外,我们顺带着加一点小彩头,一百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这才问道:“准备赌什么?”
陆沉伸出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别这么没头没脑的,总得给点提醒。”
陆沉一拍脑袋,忘记身边的这个年轻隐官,如今才是个精通剑术的四境武夫,许多类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气功夫,以及符箓手段,恐怕都交给了玉宣国京城的那位吴镝道友,想必坠鸢山祠堂内的那场议事,陈平安是当真不知晓内容了,陆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给出一条线索,“既然走了一条炼山和房中术兼备的道路,赵浮阳不愿乌龟爬爬,只能靠着汲取玉玺龙气来炼化坠鸢、乌藤两山,来打破金丹瓶颈,他不但要跻身元婴,也想着拉扯道侣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双双破境,好给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来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所以我们就赌整座坠鸢山翻身之时,是往左,还是向右?”
陈平安一点就透,“陆掌教是上杆子送钱?”
设置粉丸府是赵浮阳的手笔,而按照陆沉泄露的消息,赵浮阳与金阙派、灵飞观又有不浅的渊源,修行路数,属于极为纯正的道家法统,再加上儒家主张七曜顺天左旋,阴阳五行家和历家,则刚好相反。如此说来,早已与坠鸢山炼化一体的赵浮阳,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钱敏锐察觉到脚下山根地脉的轻微震动,她迅速抬头望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灾,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设置的人祸了,牵动山势,正合阴符经所言的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可能对于粉丸府内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杰来说,大多已经喝了个七荤八素,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迹象。
这是要被一锅端了?这个赵浮阳,够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众客人喝酒吃肉,他就连人带酒肉一并吞入腹中,吃干抹净?打得一手好算盘,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说道:“我赌地不动山不遥”
先前陆沉手里边的那根树枝,多半是在寻龙点穴了,陆沉用一种看似很儿戏的方式,随手便压胜了一座合欢山。
陆沉侧身行走,抬起双手,皆竖起大拇指,“都高明。”
丰乐镇主街道路尽头,山门口那边有棵大树,坐在桌后打哈欠的账房先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给吓了一跳,原来是有一根树枝掉落在地,借着牌坊和附近酒楼大红灯笼的烛光,年轻人伸长脖子望去,只觉得古怪,并非是树上的枯枝,怎么有点眼熟?能当账房先生的,记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个掏出三个红包的棉衣道士,好像手里边就是这么一根“行山杖”,怎么丢下山来了?
粉丸府两位临时担任门房的婢女,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么晚了,还有客人登门道贺,一位体态婀娜的妙龄少女,赶忙将手中糕点偷偷藏入袖中,再转过头去,擦拭嘴角。
背剑的草鞋少年,小腿绑缚布条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富贵丛中人,所以他们仨就很理所当然的,被那位婢女领着穿廊过道,最终领进了一处偏厅,原本坐满的七八张酒桌,这会儿稀稀疏疏,都没有坐满,最少有半数的空位,在这边负责添酒的虞管事对此也很无奈,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壶,一手持杯,主动跑去隔壁两间宴客厅去敬酒了,有些干脆就在那边屁股生根,也有些身份不够的,宁肯站着喝酒,也不愿返回原先偏厅位置上坐着吃菜。
天籁窟的琵琶夫人,与一旁自封黑龙仙君的老人,聊得极为投缘,体态丰腴的妇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翻,两人身边,围着一帮双手持杯而立的听众,既有想要见缝插针敬个酒的,也有在这边专门给两位大人物捧场的,况且谁都不白忙活,随着琵琶夫人的夸张动静,一个个偏移视线,喉结微动。
在猿猱道上开辟洞府的大妖,与那胆敢空手登门的六境武夫,正在那边相互劝酒,聊些体魄横炼一道的心得体会,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壶,揭了泥封就喝,这粉丸府自己酿造的仙家酒水,蕴藉灵气,远胜一般仙酿,若是放在某处渡口售卖,没个颗雪花钱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灵气充沛程度,远超合欢山之前举办的那几场酒宴,两尊府君到底是财大气粗,这一场喜宴办下来,岂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几座楔子岭清白府的家底?
许多负责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莺莺燕燕穿针引线一般,也有些被劝酒多了,酒香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隔着一间宴客厅,那位坠鸢山的山神娘娘,也没少喝,已经有几分不胜酒力的醉态可掬,媚眼如丝。
陆沉笑呵呵道:“鬼门关外大摆宴席,粉红帐内喝断头酒。”
鹤氅文士看到那个背剑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对方,无奈道:“就这么犟吗,什么热闹都喜欢凑。”
背剑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欢凑热闹,以前欠下的,现在都补上。”
白茅招招手,压低嗓音说道:“来都来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争取把份子钱找补回来。”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红包,足足五十颗雪花钱呢,这会儿多出个陈仁,关键这背剑少年还带了俩蹭酒席的朋友,觉得心里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没亏太多。白茅眼见着虞管事在别桌忙着劝酒,就继续提醒道:“陈仁,记得今晚能多喝一壶就多喝一壶,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酿。咱们这屋子,虞管事说是按府上规矩,人手一壶。可只要你肯开口,钤印,凭此已经知道画册出自青杏国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还是不错的,确有几分阴气,这位储君作为一国潜龙,并无中兴国主的浑厚气象,用墨笔力纤弱,说得难听点,更像是一位亡国-之君的手笔。至于青杏国京城那边的街谈巷议,还有仙家客栈里边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对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评价不低。
陆沉笑道:“归根结底,终究是未能领会界画精髓使然,否则只会活泼泼,生意盎然,岂会让白府主瞧着只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意。”
说到这里,陆沉叹息一声,将那本画册狠狠摔在桌上,“罢了罢了,就当吃了个闷亏,眼不见心不烦,不如低价卖给白府主。”
白茅见那年轻道士好不要脸,竟是双指并拢,将画册推向自己这边,这是要强买强卖?敢情所谓的花大钱捡漏,就是为这会儿的杀熟做铺垫?好个图穷匕见!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画册,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也绝非什么粗劣画作,君子不夺人所好,就算道长舍得贱卖,白某人也不好意思买。恳请道长,收回去1
年轻道士卯足劲,双指微颤,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动画册,霎时间满脸涨红,“白府主,都是聊得来的朋友,价格好商量的。”
“道长何必割爱。”
“实不相瞒,这画册后边,还有无名氏抄录而成的一篇道书,千余字,高妙无匹。根据内容记载显示,除了可以白骨生肉,还言说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钱难买不死方,机会难得啊!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1
“既然藏着不死方?道长为何还要转售他人?”
“贫道修行资质,凑合,十分凑合,该学到手的都学了,实在是学不得更多。”
“多少钱?”
“两颗雪花钱。不能更少了1
“”
白茅脸色僵硬,差点破口大骂,当老子是傻吗,所谓的不死方,就只开价两颗雪花钱?
“看在朋友的份上,一颗雪花钱也成1
“”
白茅黑着脸,可以确定了,对方是个傻子,然后试图拉上自己一起当傻子。
就在此刻,那背剑少年抬起手,与婢女多讨要一壶仙酿,白府主想了想,便从袖中摸出一颗雪花钱,放在那本花鸟册上边。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其实白茅原本想要买下画册后,就归还对方,再语重心长劝一劝这个骗术蹩脚拙劣的年轻道士,以后别这么混了,出门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担心如此一来,落了对方面子,便作罢,就当花了一颗雪花钱,交了个不靠谱的朋友,反正以后也不会碰面了。
给出神仙钱时,画册内某页便多出一篇金字道书,直指金丹。
当白茅有此念时,又多出道书的中篇文字内容,可直至玉璞。
白玉京陆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树下白骨真人。
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十人的候补之一。
这篇道诀,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陆沉所谓的“不死方”,确实是再名副其实不过了。
因为合欢山两尊府君迟迟没有露面,参与嫁女招亲宴的各路客人,都察觉到了一丝苗头。
只说那处花厅,百花湖暑月府的贵客,就没来由炸窝一般。
合欢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赵胭,好像正在那边安抚那位湖君张响道。
虞阵将单独一间屋子的秦傕,还有隔壁的符气,一并喊出,径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坠鸢山那位已经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乌藤山李梃,好像得了两尊府君密旨,说至多一刻钟,今夜酒宴就会正式开席,保证不会让诸位贵客久等。
来到府外,虞阵抱拳低头,赔罪不已,苦涩道:“府上出了点状况,需要关起门来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让你们见笑了。”
秦傕是书简湖本土修士出身,对此是司空见惯了,问都不问,甚至懒得抱拳告辞,二话不说,径直御风走了。
符气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阀子弟,虽说外出历练也有数年光阴,可这等阵仗还是头一遭遇见,轻声道:“你们已经跟金阙派和天曹郡张氏撕破脸了?若果真如此,以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风格,定然早有准备,今夜粉丸府内道贺客人当中,说不定就有他们的内应。”
虞阵总不能将父亲的那桩谋划泄露出去,只得搬出一个在家族祠堂内就想好的借口,“上山氤氲府那边的宝库,有一件我父亲很看重的镇宅之宝,就在刚才,莫名其妙失窃了,父亲震怒不已,已经传下一道密令,需要马上封山,关起来门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许进不许出。今夜来山上道贺的那帮货色,你也清楚,就没有省油的灯,都是些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等会儿很容易闹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 ”
符气询问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忙?”
在附近数国境内,如山上两尊府君、还有程虔、张筇的金丹境,就是顶天了,那他这个龙门境,不说力挽狂澜,只说略尽绵薄之力,想来还是不难。
虞阵摇摇头,眼神诚挚道:“符气,听句劝,你别掺和。事情确实比较大,总之你我回头找机会再叙。”
符气点点头,“我打算走一趟书简湖,黄鹂岛仲肃与我家老祖关系不错,要找我,就直接飞剑传信黄鹂岛。”
丰乐镇,戚颂找到了张雨脚和金缕,老人也没有废话,与少年少女密语一句,直接让他们跟上自己离开小镇。
因为戚颂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未能够覆地远游,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长掠。
少年御剑,离地丈余而已,少女在一旁贴地御风。
金缕打趣道:“戚爷爷,你好酒如命,怎么不登山参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张雨脚就可以跟着上山了,”
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戚颂,是个极负盛名的老顽童,很有晚辈缘,老人此刻笑道:“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个把持不住,喝得稀里糊涂,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赵浮阳和虞醇脂,非要认我当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埃”
金缕呸了一声。
老人调笑道:“金丫头,虞游移看不上我这个糟老头,当然不奇怪,可要说看不上雨脚这种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开心了?”
张雨脚好奇问道:“戚爷爷,前边小镇那个动静,可有说法?”
戚颂拍着肚子,摇摇头,“有说法,不能说。等到以后有机会,你小子请我喝顿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师提醒过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踪。戚颂可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老人脚尖挑起几颗石子,一挥袖子,纷纷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数颗石子上边,如拾阶而上。
戚颂看似身材臃肿,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此刻实则轻若羽毛,被最后一颗石子托起,冉冉飞升状。
在最高处,身形暂停悬空,老人居高眺望,被他发现了弟子吕默的踪迹,正带着一个黝黑少女赶夜路。
戚颂飘然落地,大笑一声,“跟我走,谁慢了谁请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鬼魅,在山林间兔起鹘落,快若一缕青烟,来到山脚小镇。
她站在一处屋顶,将一只鲜血浸透的绸缎包裹丢在一处陋巷小院内,“这颗脑袋,是观军容副使顾奉脖子上边的,至于乌藤祠庙那边的山神李梃,不管与顾奉 ,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亲和合欢山,给你们有了个交待,莫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刘铁他们,务必在半炷香之内,赶紧离开小镇,走得晚了,后果自负。将来哪怕是陪都洛京那边追责起来,我们也问心无愧。”
不像以往,在小镇内外遇到撑伞的无头女鬼,虞游移总会像个调戏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纠缠着“柳姑娘”聊几句,今夜行事,却是毫不拖泥带水,把话带到,说完她便身形矫健,重返山中。
周楸喊来刘铁,刘铁沉声问道:“怎么说?要不要留在这边,等他们三人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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