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二十九章 从容写去
宁吉下意识瞥了眼陆道长脚边空碗,以及搁放在上边的一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摇摇头,总觉得心中答案,终究不对。
“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陆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宁吉也没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并收起陆道长的碗筷,走入灶房内,先清洗干净,再将碗与筷分别放回橱柜和竹筒原位。
陆沉双手笼袖,转头盯着学塾那边的一袭青衫。
学塾于每天辰时中准时开学,早课背书,两刻钟,算是温故知新。
迟到的孩子,都会被责罚,站在学堂,靠墙而立,次数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课业的蒙童,在罚站和戒尺之外,后边专门有一副桌凳,让他们用来补上课业,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学塾内的座位,按照年龄段,分成三列,分别是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以上。
十几个孩子,各有各的书桌板凳。因为学生不多的缘故,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陈平安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对蒙童们相对而坐,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听着三列孩子的不同读书声。
陆沉笑问道:“宁吉,知道什么叫书声琅琅吗?”
少年摇头。
“读书人读书人,读书自然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
陆沉背靠窗台,双手笼袖,微笑解释道:“本义呢,是金石相击的声音,质如清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后世觉得这叠字,寓意实在美好,就用来形容好听的读书声,现在就是了。”
三个不同的年龄段,陈平安会传授以不同程度的课业。
比如昨天学塾的授书,今天早晨的背书,孩子觉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举手示意,陈平安就让他走到身边,检查一遍,背诵的内容准确无误,通过了,再让那个蒙童自己来复讲一边所背段落的粗略文义,那一刻,仿佛是先生和学生的身份颠倒了。
如果说得通顺,大致无错,陈平安就点点头,让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书准确,文义仍然说得不够准确,或是内容有所遗漏,陈平安就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让孩子回去继续背诵。
这几天,一直不太打搅宁吉观看光阴画面的陆沉,终于开口提醒道:“宁吉,千万别小看蒙童复讲这个环节,这才是授业和求学双方的精髓所在,将来学子们走出学塾,能否举业,甚至是能否别开生面,独出机杼,代替圣贤们立言,就在此一举了。”
先生授书,到蒙童背书,再到颠倒身份的复讲,学生讲,先生听。
这里边就有了个次,道士双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开始篆刻印文,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交给少年,微笑道:“将来遇到某本心仪的好书,可以在书页上钤印这两方印章。”
少年委实是见之心喜,就不客气了,连忙与陆掌教道谢,陆沉笑着摆摆手,“跟贫道客气什么,真要过意不去,将来修行路上,自报名号之余,可以额外添上一句,陆沉是你的小师父。虽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顺的那种师徒了,做人须念旧,昔年香火情还是要讲一讲的嘛。”
随后少年跟着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间,头顶乌云密布,闷雷阵阵,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当他们来到一处山顶,当地土人,将此地俗称为送驾岭。
霎时间,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陆沉给宁吉递过去一把油纸伞。
雨水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两人撑伞站在原地,陆沉微笑道:“何谓完人,天性舒展无遗漏。”
“天地间的制度等,让孩子们自己翻看,有问题就可以跟他询问生僻字或是某句话的语义。
陈平安也会拿出一些实物,放在桌上,类似版刻一般书铺随处可买的几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几方印章,瓷器等等,让蒙童有个最为直观的印象,弄清楚一个什么是什么。
再就是一些农忙时节,乡塾就会只上半天课。
那个教书先生也会帮忙下田地干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里聚在一起,笑言几句,类似陈先生做起农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书强些。
为了抢水,上下村子之间,时常启衅殴斗,大规模械斗都有可能,可只要没闹出人命伤残,县城那边一般都不管这些。
学塾下边几乎都姓陈的村子,跟那个山坳入口处最大的浯溪村,双方抢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两个村子里边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参加了,因为学塾这边有个孩子,他父亲也在其中,这个看似闷闷的木讷汉子,下手却够狠,估计浯溪村那边是知根知底的,数人围殴,原本就是双手笼袖蹲在远处看热闹的陈平安,见那汉子给人一扁担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过去,在一路乱棍如雨、锄头当中,找准机会,扶起那倒地汉子就跑路,
浯溪村几个妇人,不知是觉得这个教书先生实在欠揍,还是觉得青衫长褂布鞋的男子,与寻常看腻了的庄稼汉子不一样,嬉笑着就上去拦路,亏得那教书先生脚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个汉子,喘过气来,只是跟教书先生点点头,乡野村民,客气话,说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质朴汉子的眼睛里,全是谢意,然后就用当地方言与那些隔壁村的闷闷骂娘几句,大步重返“战场”。
隔天浯溪村的那两位老夫子听闻此事,在酒桌上大骂不已,有辱斯文,成何体统!为了那点学费,此子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了。
当时“战场”外,道士就带着少年蹲在路旁,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戏。
陆沉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样,不外乎两件紧要事,打得过,跑得掉。”
宁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道:“陆道长,陈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吗?”
陆沉说道:“在学某人。”
宁吉如今不跟陆掌教见外了,好奇追问道:“某人是谁?”
陆沉微笑道:“他之于陈平安,就像陈平安之于你。至于此人到底是谁,你暂时不必知道。”
在这严州府地界,有几个习俗,一些乡野村子,常会由族祠那边出钱,请戏班子舞竹马,用竹篾编出竹马架子,外糊各色彩纸,然后在马脖颈系上五彩串铃,敲锣打鼓,讨个好兆头,极为热闹,孩子们就跟在竹马队伍的后边,闹闹哄哄,跟逢年过节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为嫁娶结为联姻的两个村子,称之为世亲,每年正月里,哪怕隔着老远,相互间都会类似走亲戚一般,去对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当地吃上一顿饭。就像中间那个村子,就与几十里外的一个大村子是世亲,每次与人多势众的浯溪村抢水,或是碰到纠纷,处于下风受了欺负了,当晚就会有村民去山顶点燃一堆篝火,的序跋。
陈平安也准备了一些纸张和笔墨,其中就有可以写春联和福字的红纸。准备一年下来,挑选那些习字课业优异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关散馆之前,分别送给他们。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陈平安都会劈削出木、竹牌,累计有三四百块之多,分别写上一首诗,或是某个此语的别称,后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与木牌,这位教书先生皆是一笔一划,从容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