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一片孤城彩云间
落魄山的山门口。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带着个头戴虎头帽的背剑少年,联袂从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绵延诸峰的走势和结脉,点头道:“风水不错。”
君倩说道:“风气更好。”
仙尉换好书籍在手,赶忙起身,询问道:“两位贵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刘十-六,是你们山主的君倩师兄。身边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惊复一惊,继而忍住笑,绷着脸,快要绷不住了,灵机一动,赶忙打了个道门稽首,低头道:“道士年景,道号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为落魄山看门人,贫道在此见过刘仙师,白剑仙。”
脚,让我想想,得仔细想想,想起来了,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专杀蛮荒的止境武夫,呵呵,这些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除了不能上擂台问拳,哪哪都好。”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我就曾问过一位高人,跟人问拳,若是对手不配合桩架、把式怎么办?前辈你猜那位高人是怎么回答的,答案有趣极了,他说任你拳种百千,上了擂台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点头道:“高人有高见。可惜见不着了。”
陆沉还是使劲点头,说道:“别见,千万别见,我怕前辈会被他两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着陆沉看了一会儿,“信你说的,是当真见过那个家伙的。”
陆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个道士,学什么剑术,修道不该心无旁骛吗?”
虚晃一招便吓退一个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妖,陆沉停下脚步,得意洋洋,“吓不死你个老东西。”
老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继续往后撤退,最终身形消散在一团白雾中。
陆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在那层琉璃水面之上。
低头望去,似乎瞧见了一只在“水中”翩跹的蝴蝶。
一双极致精粹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俯瞰着那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
对这尊远古高位神灵而言,道士哪怕有几千年的道龄,确实依旧年轻。
无言语,无心声,无丝毫涟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陆沉,三千年前你就试图过界,还要再尝试一次,再次触犯天条?”
陆沉身形摇晃,只得缩回手,轻轻叹息一声,抬起袖子,抖落出一张蒲团,飘落在水上。
陆沉坐在蒲团上边,双手叠放在腹部,默不作声,开始凝神,坐忘,心斋。
有一个远古道士站在一条远古凶兽的头颅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来这边作甚?是飞升境圆满,还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统之内,与谁称呼师父。快快说来听听!”
陆沉置若罔闻。
“管你是谁的徒子徒孙,我与那人间第一位道士,还有当年最喜欢吊在长长队伍尾巴上的那个哑巴少年,可都算是一个辈分的道士,你还不快喊一声祖师爷爷,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后,保证你跟谁都能吹嘘一番。”
陆沉只是屏气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气在鼻孔间凝聚,如垂两条白蛇,道士的脚踵那边,亦是这般场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来,你还真有点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这边待久了,还能不能如此显摆,说不得连那些可怜虫都不如,别说是吞吐真气,五官和脏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与祖师爷爷说说看,如今你那边的世道,与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练气士,多不多?全天下有无双手之数?”
“都不说也无妨,你只需告诉我,那个看谁都一个德行的哑巴小道士,后来有没有被谁打得满地找牙?”
听到这里,陆沉终于睁开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师尊,前辈你等着,小道这就去请师尊过来,与前辈叙旧。”
“算了,我跟他无甚仇怨,当年就关系一般,不见也罢。”
在这之后,这位远古道士果然就再不开口了。
那个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禅的古怪存在,其实一直在仔细听陆沉与那道士的对话,得知年轻道士确是道士身份之后,顿时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声。
那个喜欢翘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陆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长,如今人间青丘有新主了吗?”
陆沉打了个道门稽首,“回前辈话,如今人间连青丘都没了,何谈主人。”
女子霎时间神色复杂,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靥,后世所谓的狐媚子,在她这边,都要自惭形秽了。
“你来这里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这里,跟我的大师兄来一场……‘兑子’。”
若是以一个十四境兑换一个十四境。
当然是陆沉的大师兄更亏。
坚决不能做这种亏本买卖。
神灵说道:“陆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职责,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陆沉委屈道:“我师兄以前不就常来这里,你怎么不赶人。”
神灵说道:“不一样,寇名御风,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陆沉眼神哀怨道:“贫道问心解梦,不一样是几近神通。”
神灵说道:“道法与神通终究有异。”
陆沉问道:“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神灵说道:“你说呢。”
陆沉便是一个后仰倒去,赶忙伸手抵住水面,这才没有身体倒地。
神灵说道:“他们是离去不得,必须留在此地,你陆沉又何必在这里白白消磨道行。”
陆沉一个蹦跳起身,蒲团被几条细弱丝线的雷电,大火熊熊燃烧,最终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个踉跄。
之后陆沉双脚如在泥泞,陆沉每一次挪步就会带出重如山岳的泥浆一般。
刹那间陆沉身形一个拔地而起,身形横向飘荡,落地时好似崴脚一般,膝盖关节咯吱作响。
其实这就是陆沉先前在那过云楼客栈,为何坐在栏杆那边,会一个后仰摔地。
以及他在龙象剑宗那边,又为何会崴脚了。
陆沉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扯,气呼呼道:“再这么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双指如同捻动一张帘幕,被陆沉掀开了一角。
霎时间原本光明如昼的天地间,有无数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渗透到这方天地。
神灵喝道:“住手!”
陆沉赶忙伸手一抹,将那些漆黑打回帘幕之内,再好似松开手指,重新垂下帘幕。
陆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态了。”
有个笑声响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滚动,“虽然是狗急跳墙,不过确实有点道行,不愧是道祖的亲传弟子。”
陆沉双手叉腰,摆出骂街的姿势,“鬼鬼祟祟,说啥风凉话,有本事你也来跳一个?”
至于对方身份,陆沉一清二楚。
是远古天庭雷部所辖的一尊神灵,如今神位还在。
大骊京城,那个给南簪当车夫的家伙,曾经掌管斩勘司。
这尊神灵算是那个老车夫的半个上司。但是依旧不在十二高位神灵之一。
他问道:“马苦玄会不会死?”
陆沉没好气道:“当年都说了放过一马,贫道等于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陈平安打死了,还要贫道如何?!”
神灵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陆沉松了口气。
天地良心,就数贫道一刻不得闲啊。
虽然这尊神灵一直希望马苦玄能够“开窍”,继而走上一条神道。
但是这位旧雷部神灵在人间的“道场”,却不是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实是另外一尊神灵的道场,之一。
要真是这尊神灵开口问话,陆沉就得先打了一个道门稽首再好好说话了,必须得有礼数。
毕竟不管是掌教大师兄,还是余师兄,都对这尊功德卓著的神灵极为礼重。
因为在约莫六千年前的上古岁月中,出现了一拨拥有崭新“神号”的威严存在。
与中土穗山周游的神号“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陆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出现的。
而且三教祖师都认可这些神号。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号“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还有就是忌惮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树的月亮上边,在春天就开花了,天上宫阙,桂子雨落。
这位可以算是补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灵,她的神号就是“广寒”。
只是她始终不愿返回那座“道场”。
陆沉伸手在耳边,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这才收回手,试探性说道:“各退一步?”
依旧寂然无声,陆沉如释重负,这就是答应了。
陆沉身形消散,在一处停步,重新现身,不复见先前热闹的场景,白雾茫茫一片。
头戴莲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间唯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陆沉破天荒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往常气态。
那么贫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郑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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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黄县城,一栋始终没有卖给外乡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开门,笑道:“呦,这不是林玉璞嘛,大驾光临,荣幸荣幸。”
林守一跨过门槛,伸出手,“别废话,赶紧的。”
董水井疑惑道:“干嘛?”
林守一说道:“贺礼。”
董水井给逗笑了,“你这是学魏山君呢。”
林守一说道:“我跟陈平安借了些谷雨钱,得早点还给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成亲了。”
林守一抬起脚作势要踹人,董水井侧过身,笑道:“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啊。”
要是用陈山主的话说,就是俩出笼小鸡互啄呢。
林守一说道:“老规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灶房生火,下了两碗馄饨。
在董水井忙碌的时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转头怔怔看向院内的柳树。
至于树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没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林守一已经收回视线。
林守一接过碗筷,问道:“知不知道陈平安这次喊我们过来做什么?”
董水井摇头道:“没问。”
林守一吃着馄饨,就开始挑三拣四,董水井都懒得听,自顾自低头吃着。
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看不顺眼这个家伙,倒不是因为林守一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欢每天板着一张臭脸。
再后来,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顺眼了。
是他们俩的同龄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个柳条一般的纤细女子,而且她还是那么眉眼温婉。
董水井问道:“你欠陈平安多少钱?”
林守一说道:“一百。”
董水井点头道:“我先给你垫上。”
林守一说道:“谷雨钱。”
董水井故作讶异道:“我还以为是小雪钱呢。”
林守一骂了一句土财主。
董水井说道:“你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怎么愿意跟我欠个人情。”
林守一说道:“桐叶洲那边开凿大渎,处处都是需要花钱的地方。”
董水井说道:“我就不没有花钱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声,“你董半城只有挣钱的地方。”
不得不承认,董水井这家伙,真是一块天生挣钱的好材料,只说其中一门生意,就让林守一听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几座灵气不错、尤其是水脉清澈的仙家山头,捣鼓了一些盆栽,专门坑山下将相公卿、达官显贵的银子。
美其名曰攒钱给子孙,并不稳妥,不如与他们预购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须经过数十年乃至数甲子光阴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两盆栽,山头仙府那边便会仔细录档,按照每一位主顾自己的要求,事先约好,后代子孙,必须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当然也可以当场折算成神仙钱,提前取物或是换钱,皆不行。除非是当真家道中落了,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换取一笔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钱,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帮忙保管一部族谱……反正就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林守一听说还真有大量的各国权贵、豪绅,动心了,纷纷掏钱,山下各国,一时间跟风无数。
买卖做到这个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经。
这还只是董水井的众多生意门路之一。
董水井没来由骂了一句,“窝囊废!”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废物!”
又开始小鸡互啄了。
一层层云上还有云,云下最下边是人间,久看不厌。
马沅喝过了酒,诗兴大发,不过得先酝酿序文。
跟很多读书人不一样,马沅喜欢背诵和亲笔摘录各类诗词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赵繇,乘坐一条隶属于大骊军方的渡船,这次返乡,赵繇还带着顶头上司的马沅,还有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
赵繇是被那个“小师叔”喊来的,关翳然则是假公济私,“顺路”来这边看朋友的,落魄山陈山主,跟当了宝溪郡太守还没几天的荆宽,都是那种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远远绕过那座北岳披云山,就意味着已经邻近牛角渡了。
马沅在屋外观景台那边凭栏而立,轻轻拍打栏杆,见此美景,有感而发,开始吟诗作对。
赵繇跟关翳然坐在屋内喝酒,关翳然转头笑道:“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帮忙把你的那几千首打油诗编订成册,再找家书铺,花钱刊印出来?销量不愁,京城衙门那么多,只要是当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册,我的本钱就收回来了,这笔买卖,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边,就能大赚一笔了!”
被打断才思的尚书大人头也不转,只是竖起一根手指。
赵繇笑道:“尚书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诗集,哪怕不走官场关系,只是用个化名,其实根本不愁卖。”
关翳然调侃道:“赵侍郎,怎么当的官,不早点拍这种-马屁,咱们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坠渡口了,烧冷灶吗?”
赵繇直接问道:“不是到了蛮荒天下,依旧遥领尚书衔?会卸任?”
关翳然抬了抬下巴,“这种事,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大官才知道,你问正主。”
马沅走回屋子,说道:“不用卸任,反正我们刑部有你这个侍郎坐镇,出不了纰漏。何况六部衙门,高位不能完全不动,但是也不能太过频繁了。”
关翳然哈哈笑道:“对赵侍郎来说,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浇愁一个了,来,赵侍郎,我们走一个。”
赵繇有些无奈。
这位上柱国马氏的当代家主,没多久之前,其实还是户部尚书,平调到了刑部当主官,不升不贬。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迁户部尚书,代替马沅,成为一国计相。
刑部诸司衙署,还有在刑部挂名的供奉修士,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马沅的精打细算和生财有道,享誉朝野。
关于那场战事,大骊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谁功劳更大,只争是沈沉还是马沅,跟礼部尚书赵端瑾几个都没关系。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经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与宋长镜和藩王宋睦汇合。
而这位鄱阳马氏家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臃肿汉子,只要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着顶多就是个小县城里边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马沅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马沅虽然生得膀大粗圆,可能大晚上他一个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吓到那些胆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财的,不过这个管着大骊钱袋子多年的马尚书,却是极负盛名的才华横溢,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便是作为大骊王朝馆阁体祖师爷的赵家老爷子,都说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样,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说马沅人有多丑,字就有多漂亮。
而马沅,作为公认能够被国师崔瀺视为臂膀之一的大骊重臣,确实是一个很不俗气的官员。
也是大骊官场近几十年来,升官最快的两个人之一。北边京城的马沅,南边陪都的柳清风。
至于关翳然为何能够在马沅这边,如此言语无忌,就在于马沅当年的科举座师,就是关翳然的太爷爷。
铁打的吏部老尚书,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马沅在跻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计,马沅不管是在京还是地方为官,次次都是毫无悬念的甲等评语。
这就使得上柱国鄱阳马氏出身的马沅,当初在吏部衙门,三年七迁!
这让马沅得了个让人眼红的官场绰号,“马甲”。
所以在户部衙门里边,最喜欢骂人的马沅,唯独不骂关翳然。
当然除了这么一层关系,关翳然的算账、尤其是查账本事,确实不差。
夜幕沉沉,宝瓶洲东方地界,已经脱离大骊藩属身份的青鸾国。
当了不少年的礼部尚书李葆,今天亲自待客,客人是一个在宝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无名的人物。
柳蓑。
这个青年练气士,是青鸾国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书卷气的老人容貌,等到他关上书房之后,就变成了大骊王朝的织造官李宝箴。
早年李宝箴在担任大骊绿波亭头目谍子的时候,就在青鸾国这边换了个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当上了礼部侍郎。
主持过多场会试,当之无愧的一国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宝箴还是青鸾国在内,数个昔年大骊藩属国的幕后太上皇,山上各个仙府,山下江湖门派,都在李宝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见李宝箴,但是他的一处秘密府邸,竟然遭贼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宝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摆着两只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这间书房,没有任何一本圣贤书籍,都是“于科举功名无益、于世道民心无补”的杂书。
李宝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客人别客气。
柳蓑犹豫了一下,坐在与之相对的那条椅子上。
对椅如对弈。
李宝箴笑问道:“王-毅甫呢,这些年你们有见面吗?”
柳蓑默不作声。
当年柳蓑的自家老爷,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在家乡青鸾国一个小县城当父母官,王-毅甫当时就是当县尉,后来等到柳清风换地方,去一个鸟不拉屎的边境小郡当太守,王-毅甫跟着一起,一路当车夫。柳蓑作为柳清风的书童,或者说是半个学生,那会儿就跟这位性格豪爽的王县尉关系不错,因为对方经常陪着柳清风一起喝酒。
好像王县尉只要开口,能够让总是独自微皱着眉头想心事的自家老爷多说几句话。
记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经询问自家老爷一个问题,想要知道是怎么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为当时喝了酒,记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爷与王县尉的那场问答,其中一个道理,让柳蓑至今记忆深刻。
在自家老爷看来,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谓的神仙,其实就只是拳头大一些的凡俗夫子,仅此而已,几乎少有例外。
柳清风当时还有一个问题,是问柳蓑的,当然更可能是一种夫子自道且自问,与守不守规矩有关,包括制定规矩者在内。
李宝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笑道:“柳蓑,你是一个很谨慎的人才对,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东西也不记在心里,胆敢写在纸上?”
那本册子上边,是一桩环环相扣的谋划,矛头直指一个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柳蓑的大人物。
双方年轻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旧不开口。
李宝箴问道:“还是说出自柳尚书的想法,你只是帮忙笔记下来?”
柳蓑终于开口说道:“如果是我老爷的想法,你拿到册子,肯定都在算计之内。”
李宝箴点点头,“大概是这样的。”
记得当年旁观一场柳老尚书的“下酒菜”,有个做贼心虚的山上门派,就要泄露一桩丑事了,托关系找到柳清风帮忙,柳清风就帮忙虚构了一场类似的丑事,在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山水邸报都在聊这个,结果当然只能证明那个门派是清白的,然后又来了一场中伤这个门派的流言蜚语,修士便又开始辛辛苦苦自证清白,在那之后,等到真正的丑事“被”揭发,山上山下,都不以为然,再不愿刨根问底。
李宝箴找到柳清风,后者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这就叫看热闹,同样的热闹,往往热闹不起来。
当然作为回报,那个小有家底的门派,砸锅卖铁,暗中主动将一大笔神仙钱送到了洛京户部。
李宝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桩丑事的真正受害人,都来不及揭发仇家的一个江湖小门派,有无得到一个他们感到满意、或是内心真正认可的那种公道。
至于桌上那本册子,柳蓑在里边记录那桩谋划的切入点,算是针对陈平安的先手。
是龙泉剑宗的阮秀。
如此一来,陈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发迹,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双方早已私定终身。
然后是两个拥有山水邸报宣扬此事的小门派,惨遭灭门,都死在剑气之下。
当然没人会相信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这才是第一个环节,一个小小的伏笔而已。
不过某些有心人,可能在这个阶段,就会开始猜测是不是正阳山的栽赃嫁祸。
而龙泉剑宗的阮邛,大骊王朝首席供奉,明知这件事是假,这些山水邸报的内容更是假,但是与落魄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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