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大师兄和小师弟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陈丛翻了个白眼,“就是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道理就只有你说得?常伯啊,真不是我这个当晚辈的说你,你这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习惯,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个,我就该烧高香了。”
少年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承让承让,好说好说。”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陈丛开始自言自语:“简观主如今是我们的传道人了,书上说德高为师身正为范,书上又说,动静有节进退周旋,都是规矩,静而圣动而王,书上还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是唉,简简单单,可不就是不复加功饰嘛……嗯,简观主的名字,取得不错,相当不错!”
常伯笑道:“这么些内容,好是好,可你觉得你一个常住道人,送给新任住持道士,这么一方印章,合适吗?”
陈丛点点头,“也对,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长辈送给晚辈的寄语差不多,确实不合适。直而温简而廉,行简气清和而貌美,其实也是好的,就是显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换成柴仙长来送才合适?有了,书上不是有那么一句,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哈哈,这让我想起马重他们没藏好的一本演义小说,只见那万军从中撞出一员猛将,诸位看官可瞧好了,绛袍朱发,赤马单骑,腰上双悬水磨简……”
“打住打住。”
常伯听得一阵头疼,弯曲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其实也简单,只需刻个‘简’字就行了。对方若是不喜欢,你也不算失礼,若是喜欢,就可以作为简观主的一方藏书印。”
陈丛无奈道:“常伯,简单是真简单了,亏你想得出来!”
老人笑道:“教你写个古篆的‘简’字,就不简单了。看好了。日晒三竿之前是双竿,道士自当珍惜光阴。藏着一份心思的。”
陈丛抬头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悬空写了个字,底部“门”低“日”高。
陈丛疑惑道:“能行?”
常伯说道:“行不行随你。”
说到这里,老人也是自顾自笑起来,摇摇头,陈丛便好奇询问笑什么,常伯只是摇头,少年便愈发好奇追问缘由。
常伯说道:“你觉得‘我行其野’这句话,好不好?”
少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小子倒是可以作为回礼,送给从浩然去蛮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还是你来刻印章吧。”
“担心献丑,露怯了?被人随手丢到垃圾篓里边去?”
陈丛咧嘴一笑,其实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说道:“送礼贵在心诚,我代为捉刀算怎么回事,迟早会露出马脚的。”
咋个又开始说道理了,少年摆摆手,“行了行了,我刻,我来刻还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间!”
老人笑骂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谓的书法大家、宗师,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绣虎,却是当之无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边,曾经举世皆知,文圣一脉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书家的,公然宣称书家最是小家子气,比那画家还不如。
故而诸子百家当中,本就不该有书家的一席之地。
一骂骂俩。
那些被誉为丹青圣手的山上画师、或是各国待诏还好说,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那些专攻书法的练气士,可就憋屈大发了。
以至于中土神洲稍有学识的大儒、文人,都开始觉得被称呼为书法大家,确实是一个不中听、甚至就是骂人的说法。
既然文以载道,那么文字作为载体,你崔瀺岂能将其视为雕虫小技?!
结果崔瀺直接来了一句,你当你是礼圣啊?
为此还闹出过一场文庙官司,当然还是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出面负责捣浆糊了,代替那个胡说八道的学生,给诸位赔个不是。
但是据说,只是据说,老秀才一走出文庙,到了功德林,就使劲拍着首徒的肩膀,说得好,话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后,又“据说”是 一场文庙关起门来的议事,老秀才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着胸脯说,我从没觉得我的学生,真就错了,是因为我是文圣,是一次都没有,我的学生,从没说错,做错!
堂堂文圣,当着文庙教主们和学宫祭酒、司业以及一众书院山长,一口一句三字经。
我拉着他们又道歉又认错,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摊上我这么个和稀泥没原则的、吃了冷猪头肉就再写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们有一次错了,我这个当先生的,就会让他们亲自道歉!
那次,一个头别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阶上。
散会之后,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青年笑问道先生,吵输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觉得不对,赶忙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到底心虚,伸出一条腿,用鞋尖一拧。
这才说了一句不能够!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叹一句,其实吵架从来没有输赢的,或者说都是输。
青年点点头。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这枸杞茶,真有你说的那么灵那么好?先生咋个发现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对劲呢?
崔瀺笑着说道反正药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想来熹平先生是眼馋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须啊,枸杞茶也喝不着,像你这样的学生又上哪儿找去?
陈丛喂了几声,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没什么,想些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
其实老人确实给少年留了点压箱底的宝贝,其中就有两方印章,分别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跟“灵泽”。
崔瀺当年曾经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也就顺路去过一趟披云山的林鹿书院了,山君魏檗当然必须主动赶去书院,觐见国师。
崔瀺曾经叮嘱过魏檗一件事,以后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灵泽”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劝说你用别的,就听一句劝,但唯独不能是那个隔壁邻居劝你,你就听劝换了,不用灵泽二字。至于为何,什么事,又是谁,耐心等着便是,以后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晓答案。
魏檗当时如坠云雾,但是内心难免震动,冥冥之中,总觉得这是一件对自己而言、极其关键的大事。
崔国师这是未卜先知?还是大道推演出来的结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国师,脸上略带几分讥讽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运气好比脑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说什么呢,就只当是一句好话听了。反正被绣虎说成脑子不好,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听话嘛。
陈丛轻声说道:“常伯,你说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还没给你过过生日呢,我其实这些年还是攒了些钱的,去县城那边请你喝顿好酒呗?”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爱喝酒。心领了。”
少年嗯了一声,可是明显有些失落。
老人说道:“再与你说点书上的道理?”
陈丛摇摇头,“困了。”
常伯却自顾自说道:“五言古诗体,多以第三字为关捩。七古和歌行,约是第五字为关捩。那么人之关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书,看书即读人,等你长大之后,也会离开这座道观,负笈远游,外出求学。”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来道士书生圣贤,皆从少年立志而起。书上学得几个道理,不需多,要出远门,离乡背井,行万里路,去验证这些个道理到底是对,还是错,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这些年少时以为天经地义的道理……”
老人说到这里,少年听到这里,轻声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远游啊,你都老了。”
书上说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这么一个亲人,就算可以做到书上所谓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再回来,常伯还在道观每天烧火做饭、敲钟打鼓、打扫道观吗?
其实少年早就忘记了,在大师兄跟小师弟之间,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那场分别,不在将来,而在以前,事实上就在他们初次见面之时。
当时老人蹲下身,摸着由一片本命瓷“拼凑”而成的孩子的脑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绍,其实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么常伯。这场护道,就到此为止了。你听不懂这些没关系,也不用记住今天。别怕,因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师兄。”
只因为崔瀺来自三教祖师散道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