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中)
而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陈平安头上。
她在那边开设书铺,雇佣手民,不惜低价赔本,售卖那些动了手脚的香艳书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几副瘟神干尸。
通过卖出去的十数万本书籍,再加上没有买书却过手翻阅的看客,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一旦爆发瘟疫,顷刻间就会席卷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谋划,不说青壤之于桐叶洲,就是萧形,都有可能在莲藕福地得逞。
只是谁都是靠本事攒出来的境界,总不能为了个公平起见,就跌境。
何况跌境一事,论次数,陈平安可谓是独一份的。
那对在此歇脚的露水鸳鸯,最是发蒙。
什么隐官,广寒城,浩然天下蛮荒天下的,他们只是吃山下江湖这碗饭的,听不懂,只知道聊得内容都很大。
不过再不开窍,也听出了双方是仇家。
那个背书箱的文弱书生,是堵门来了。
那白面汉子的双手早就规矩了,试探性说道:“几位仙老爷,不如放我们先行离开,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里去,如今整座山头都在阵法中,给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墙。”
那汉子哭丧着脸说道:“你们神仙打架你们的,何必殃及我们这些会点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妇人悄悄扯了扯领口,露出些白腻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谁让你们毛手毛脚也不挑个地方,遭报应了吧?”
仙藻神色苦涩,以心声小心翼翼问道:“他为何还不动手?”
他们在桐叶洲坏了陈平安的好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才对,耐着性子与他们几个聊了这么久,不像是隐官作风。
别看年轻隐官一口一个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么青壤道友。也是个杀妖不眨眼的主。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怎么流传开来的,说的就是这两位剑修,行事风格最不剑修,出剑最阴险啊。
今日落在隐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场的。
陈平安一直没动手,总不可能是垂涎她的这点美色吧。
豆蔻说道:“发现我们的踪迹,他肯定《真正的持剑者》)
剑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蛮荒符箓第一人的“傀儡”,尝试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说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这种胡说八道的鬼话。
陈平安笑道:“始终觉得自己是靠双手杀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还有这么个来历,竟然与那位道号‘云深’的老飞升扯上了根脚,到底跟陈隐官的普通出身,还是很不一样的。青壤道友当下心情很复杂,是吧?”
青壤丢了那块不剩下半点麂子肉的骨头,“确实不该这么早就主动招惹隐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点,至少跻身了上五境,再来挑衅这个城府深重的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穿过篝火,双指捻动,好似取物,缩手之时,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个人轰然炸开。
照理说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毁,声势极大,别说这座荒废多年的冷庙子,整座山头都要被汹涌气机给殃及,毁于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却只是往外扩张了寸余的极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荡潮水才起便退潮。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将那些符箓灰烬轻轻打散。屈指一弹,那粒火苗瞬间钻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顷刻间大火燎原,焚毁万物,甚至有如千万条火蛇,或攀援盘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么术法都想学到手。等到了山巅,好像什么术法都是鸡肋。
大概这就是合道的根祇所在了,得找出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大道。
陈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贼的,跟千日防贼的,看谁耗得过谁。你有本事就躲个几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惨处境,只是问道:“青壤其实不是玉符宫言师的分身,对不对?”
陈平安抬了抬手,将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说道:“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道友你想怎么死?”
豆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就这么烧干净了,不可惜?广寒城祖师堂有很多秘术。”
陈平安说道:“涨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们不记得了而已。这就叫物尽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陈平安淡然说道:“不然还是‘人’?你们又不配。”
陈平安轻轻一合掌。
好像十几个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为一。
都有一个共同点,她那把本命飞剑被剥离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有一把飞剑,得之已久,始终不解其妙。如道人气府有储君之山,原来是正好缺了一把辅佐飞剑,才无法开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说。”
刹那之间,豆蔻来到一处山水秘境,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桥上,山路上长剑悬尸无数。
萧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泪水,神色激动,伸手抓住豆蔻的胳膊,泣不成声,“终于把你等到了。”
余时务背靠石桥栏杆,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绍身份了,时日还很长,相互间会熟悉的。”
此地岁月,实在是太过枯燥了,连余时务这种性情的人,都要赶过来看一眼“新鲜大活人”。
盘腿坐下的陈平安,背靠着书箱,掏出养剑葫,看了眼篝火对面的那两位,问道:“知不知道你们叫什么?”
妇人哪敢搭话,那白面魁梧汉子颤声答道:“狗男女。”
陈平安一时无言。
汉子问道:“仙老爷打算怎么打发小的?”
陈平安问道:“你怎么回事,就是个走惯江湖的恶人,让人觉得没有背负几十条人命,都对不起你这凶狠面相。还当了几十年的山泽野修,竟然这辈子都没杀过人?”
汉子虽然心中疑惑,仍然小声道:“打小就晕血。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杀人。”
他自然是杀过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浑,好几次就曾遇到命悬一线的险境。至于这位仙师为何说他没杀过人,天晓得。
陈平安朝那妇人抬了抬下巴,与汉子说道:“你们虽然是露水鸳鸯,半路夫妻,她对你不差的,好好对她。以后能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就别趟浑水了。”
那妇人实则是女鬼,她生前也确实不正经,偷汉子,浸猪笼而死。所以被汉子看似“强占了身子”,到底谁吃亏,还真不好说。
汉子茫然不解,她怎么就好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后一块麂子肉,笑道:“既然胆小,作个人间长寿翁,不必上山求长生。”
汉子当然只有小鸡啄米的份。
陈平安嚼着麂子肉,问道:“就没听过‘陈平安’这个名字?”
汉子与妇人面面相觑,可别不小心一个答错,恶了这位仙师的心情,他们就会被做掉吧?
听说山上仙师,跟那官场差不多,说话特别喜欢……什么来着,对,就叫打机锋。
汉子思量片刻,小声说道:“愧疚万分,汗颜至极,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位大人物。”
妇人约莫是靠着女子自觉,没有那么紧张万分了,她这会儿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会文绉绉说话啦。
陈平安笑问道:“平时都不看山水邸报的?”
汉子老老实实答道:“不花那冤枉钱。”
妇人赶忙一肘打在汉子身上。傻么,有你这么耿直回话的?
陈平安喝着酒吃着肉,“还是要读点书。”
妇人打圆场说道:“回禀仙师,奴婢是读过几天书的。”
陈平安说道:“你读了等于没读,这才算花冤枉钱。”
妇人神色尴尬。
汉子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
陈平安想着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成为四幅白描山河画卷。
所以陈平安想要重叠福地,让藕花福地的一众生灵的魂魄,悉数恢复全身。
老观主虽说嘴上讥讽了几句,但还是答应了陈平安考虑很久的这桩买卖。
反正自己有赚,亏的都是陈平安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善财童子。
因为是以真身莅临此地,所以陈平安才没有着急返回扶摇麓道场。
转头望向大殿外边。
人生悲欢,一条道上,狭路相逢。
远离红尘,何谓修道,杀山中贼。
修道,治学,杀贼,需从喉咙处着刀。
陈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绪,背好书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们麂子肉,谢过。就此别过。”
汉子与妇人赶忙起身,一个敛衽万福,说了几句吉利话。一个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手持竹杖的读书人,走入夜中,独自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