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鹤(1/2)

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第九百零三章 天地孤鹤

月明星淡,愈觉山高。

杀青耳尖微动,猛然转头望向夜幕远方,沉声道:“主人,绣虎来了。”

李邺侯嗯了一声,以心声提醒他们,“记得注意措辞,接下来不管崔先生与我说什么,你们听过就算,不用计较,更别上心。”

正在调试琴弦的侍女黄卷,顺着杀青的视线举目远眺,依稀可见极远处,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贴地御风,突然身形一再高举,黄卷视线随之不断上挑,明月悬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刚好背对圆月,那人一个加速御风,蓦然间往山巅这边笔直撞来,如明月中人,贬谪下凡。

黄卷重新将那架古琴收入琴囊,与杀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后。

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悬在山外。

便是黄卷这般道心坚韧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光彩荧荧,令满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风神高迈,半点不输主人。

崔瀺之前两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黄卷都凑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烟支山找闺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游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邺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这一天重逢,已经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黄老旧的蒲扇,再摘下脸上覆盖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邺侯见过崔先生。”

崔东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邺侯荣升南海水君,喊我东山即可。”

李邺侯在内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庙册封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之上,以品秩论,成为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调,但是如今手中权柄之大,辖境之广,远超以往。

与此同时,蜃泽湖在内三座大湖水君,则顺势补缺“五湖”水君,属于名副其实的升迁了。

李邺侯笑着点头。

昔年公开为浩然贾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当中,就有这位皎月湖水君李邺侯。

所以李邺侯担任大湖水君后,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实距离文庙最近,可是李邺侯始终与文庙走得不近,与陪祀圣贤们关系疏远。

他与绣虎崔瀺,可算旧识。

当然双方年龄悬殊,因为李邺侯与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国,李邺侯出身豪阀,又是庙堂重臣,白也却属于“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后在京城也是惊鸿一瞥,便散发扁舟,飘然远去,所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与左右、君倩两位师弟,曾经一同游历皎月湖,在一旬光阴之内,双方有过接连八场的手谈,不计时,允许对方长考。

结果李邺侯当年差点输掉那座“书仓”和半座皎月湖。

因为总计八局棋,李邺侯一赢七输,再输一局,就连大湖水君身份都没了。

之所以差点,还是因为对方主动放弃了赢棋后的应得赌注。

事后李邺侯将那八局手谈,编撰为一本《秋水谱》,不断复盘,才发现其中玄机,双方棋力高低之别,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称悬殊。但是绣虎除了首席,我们师父如今在闭关。”

权清秋带着首席客卿联袂赶来此地,腰悬一根袖珍鱼竿,好似佩剑。以银色丝线裹缠竿身,宛如月色。

这件自家祖传的本命物,神通之一,可以视为半只龙王篓,能够将一轮水中明月作为“鱼饵”,钓起蛟龙之属与众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饲养。

一座山头拥有两位元婴,在如今的桐叶洲,已经算是极为拔尖的山头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顶观,青虎宫,暂时就都无此运道。

权清秋置若罔闻,根本不理睬那两个资质平平的小蹄子,自顾自朗声道:“师姐,师伯祖仙驾莅临我们下山已久,作为山主,要是一直拖着一面都不见,就太不像话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梦鲸,道号“龙髯”。

在高人如云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顶尖的豪阀世族之一,类似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或是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司徒家族枝叶蔓延数洲,除了总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号,数量众多,而且除了这位师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辈出,山下科流注内心震动,狗日的,这是要逼宫啊?

这个姓权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没有与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为权清秋来此,就是请师姐林蕙芷出关,好歹见一见那位来自大龙湫的师伯祖,不然确实于礼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谓的闭关,虽然不好说是什么吊命等死的处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注定破境无望。

自己作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其实就是个山头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块悬挂堂内不受风雨的匾额,只是给外人瞧的。

小龙湫如今一些个暗流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谁来当山主,都不耽误他定期拿一笔客卿俸禄,山上宗门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认的好差事,不敢说肥得流油,可是属于躺着挣钱啊。

所以章流注不合适搅和这场小龙湫的山门内讧,不宜掺和,做不得什么浑水摸鱼的勾当,容易在上宗大龙湫那边吃挂落。

洞府大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位中年妇人姿容的女修,气质清艳。正是道号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悬一枚碧绿葫芦,是小龙湫的镇山之宝,一枚半仙兵品秩的谷雨葫芦。

林蕙芷作为小龙湫现任山主,可以将其中炼。不然若是被大炼,就要极难剥离层层禁制,还谈什么传承。

不同于“山上道侣子嗣仙材”的师弟权清秋,林蕙芷是桐叶洲土生土长的元婴境修士,年少时被上任山主的师父相中修道资质,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师弟权清秋,与师姐同为元婴境,亲手创建了那座供外乡仙师游览的野园,在山上赢得不少好名声。

不过他却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时就从上宗大龙湫来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为师。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师弟身边的章流注。

道号“水仙”的老元婴,立即打了个稽首,“见过山主。”

林蕙芷说道:“我去见过了黄庭,就去找师伯祖。”

权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师伯祖,在松下等着师姐了。”

如意尖茅屋内,黄庭正在跟一个少女,各自吃着炭火煨出来的芋头。

黄庭看了眼令狐蕉鱼,少女坐在火盆对面,正在朝手中烫手山芋轻轻呼气,

在黄庭看来,一座小龙湫山上山下尽是一股腐朽气,死水微澜。

她要是大龙湫的宗主,都没脸跟人说在桐叶洲有座“下山”叫小龙湫。

先前觊觎太平山的势力,主要有三个,除了小龙湫,还有万瑶宗跟虞氏王朝。

至于那个人模狗样的权清秋,其实就是一条对金顶观摇尾巴的看门狗,白瞎了个好名字。

当初黄庭问剑小龙湫,劈了林蕙芷一剑,也不算冤枉了她。

没有这位女子山主的默认,权清秋怎么能够让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边待着,每天就是呼朋唤友看镜花水月?

其实在陈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后,黄庭就准备离开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还有个令狐蕉鱼,黄庭就算离开了小龙湫,百年之内,不管山主是她还是权清秋,就都别想要修缮祖师堂了。

每次修好祖师堂,就是等于与她问剑。

而且黄庭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这个权清秋与蛮荒妖族肯定有勾结。只是她拿不出什么证据。

那个道号“龙髯”的中土仙人,莅临下山小龙湫。

瞧着偏袒权清秋,对林蕙芷这个山主不太满意。

虽然这位仙人到了小龙湫之后,始终深居简出。就连上次陈平安闯入山头,对方也没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给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选择中立的小龙湫修士,带来一股莫大压力。

如果说世间钱财是一场大雨,看似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可权力,却是一场大雪,面对门外积雪,门内人就会望而生畏,真能够冻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龙湫的某份旨意,权清秋今天在师姐林蕙芷那边,绝对不敢如此“作乱犯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呗。

古松下石桌有残局。

一位天然神色萧索、颇为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着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捻起一枚虚相棋子,顷刻间便有一枚崭新棋子,在棋盘原位显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也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旧如初。

拜月炼气,牵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笔。

故而桌上既是一盘棋局,也是一部棋谱,更是一座阵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颗棋子。若是棋盘下出一百零八颗,就是一座天时地利兼备的完整大阵。

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价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制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只,哪怕只缺一只花神杯而已,价格可能就会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这次跨洲踏足小龙湫,勉强能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已经物是人非。

当年师尊曾经与一位年轻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当代宗主,韩绛树。

听说此人如今想要开创下宗,只是不知为何,拖延至今,都没个确切动静了。

照理说,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蕴,万瑶宗的悠久传承,再加上韩绛树本身的修为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会水到渠成。

而当年他之所以跟着师尊跨洲远游,是为了见一见林蕙芷的师长。

当时大龙湫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在桐叶洲,以小龙湫作为一处“龙兴之地”,等她跻身上五境,就可以顺势开创下宗。

按照早年文庙订立的规矩,山上的枝叶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谱系,可能要更为严谨。比如想要在别洲开创下宗,下宗的开山祖师,必须是在当地成为元婴,再破境跻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随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随便加叶添枝。

而且外乡人建立宗门这种事情,十分犯忌,备受排挤,

毕竟一个外乡势力,一旦开宗,就会分走一杯羹,鲸吞四周山水灵气和大道气运,就像北俱芦洲的披麻宗,创建之初,坎坷不断,伤亡惨重,好不容易才在骸骨滩那边站稳脚跟,结果又摊上个鬼蜮谷当邻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门视为一桩赔本买卖,是拿来当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宝瓶洲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成功创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渊,分别派遣出姜尚真、韦滢担任下宗宗主,而这两位修士,后来又都当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骜不驯,韦滢又何其天纵奇才,结果在那书简湖,依旧与大骊宋氏朝廷处处退让。

这些都是下宗创建不易、站稳脚跟更难的明证。

故而历史上许多想要在别洲开创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无二三,在这二三当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续千年香火。这就像个世代簪缨的官宦子弟,离京在外为官,往往处处碰壁,软硬钉子不断,最终能够达成父辈成就,位列中枢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权清秋带着章流注一同徒步走来此地,“清秋拜见师伯祖。”

章流注行大礼之时,则是对男子敬称为龙髯仙君。

男人与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说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离开。”

老元婴受宠若惊,行礼告辞,后退三步再转身,走出很远,才敢御风离开祖山。

司徒梦鲸说道:“坐吧。”

权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龙湫山门道统中,权清秋的父母,是一双山上道侣,而眼前这位仙人,正好是那双道侣的传道师尊。

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司徒梦鲸才会被小龙湫修士,视为是帮着权清秋撑腰而来,也在情理之中。

而林蕙芷和权清秋的那个师父,到了桐叶洲后,早期破境顺势,只是在元婴境时,为情所误,未能跻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闭关失败,山下所谓的香消玉殒,山上的身死道消。

可怜女子,遇人不淑,辜负真情。却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杨柳弱袅袅。

司徒梦鲸问道:“权清秋,你当年与蛮荒妖族有无勾连?”

权清秋神色如常,语气镇定道:“祖师明鉴,绝无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语,自有松涛阵阵如天籁。

权清秋惋惜道:“林师姐这辈子修行太过顺遂了,道心不够坚韧,闭关两次都失败了,以至于对破境一事毫无信心,总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黄庭劈砍一剑,自然而然愈发绝望了,师伯祖,林师姐稍后就会赶来,师伯祖能不能劝她几句,帮着惊醒梦中人。”

元婴地仙,人间常驻八百载。

再加上一些延寿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说。

至于山上千秋后缀的“万岁”,所谓的“证道得长生、与天地同寿”,那是传说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壮举。

见师伯祖还是不愿说话,权清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师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暗中与师伯祖往我身上泼脏水,小龙湫祖师堂议事也好,禀报大龙湫诸位老祖,说我试图篡位也罢,其实都无妨,反正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师伯祖与上宗祖师们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只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林蕙芷竟然会用这种下作手段,来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声,不算什么,连累上宗被书院甚至是文庙问责,到时候传出去,那些风言风语一经传播,后果何其严重,何况如今山水邸报已经解禁,眼红上宗的仙家,肯定会暗中推波助澜,大肆宣扬此事,林师姐此举,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负义,愧对宗门栽培,无异于恩将仇报!”

“这个林蕙芷,真是失心疯了。”

仙人闻言,依旧神色平静,只是凝视着棋盘残局。

这个权清秋的父母,两位弟子,倒是不如他们儿子这么健谈。

司徒梦鲸突然伸手一招,将一把松针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细细摩挲,再摊开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符箓光亮,不同寻常。

权清秋不敢多说什么,担心画蛇添足,惹来这位师伯祖的厌烦。

大龙湫谁不知道这位老祖师,最喜清净,最嫌麻烦。

司徒梦鲸终于开口道:“你离开后,告诉林蕙芷,让她继续闭关就是了。”

权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辞离去,得了师伯祖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闭关不出,已经惹来了师伯祖的心中不快。

在权清秋离开后,司徒梦鲸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树历经风霜,犹然多生意,可惜少年无老趣。

这位仙人是豪阀子弟,还是五坊儿出身,任侠意气,鲜衣怒马,骄纵横行。后来大概能算是浪子回头了,所幸没把头都给浪掉。

仙人以手扶松,转头望向远处那座茅屋,以心声说道:“黄庭,能否来此一叙?”

黄庭拿道袍袖子兜着一小堆滚烫芋头,走出茅屋后,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剥去数颗芋头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帮鼓鼓,口齿不清道:“说吧,在哪里打,你来

挑个地儿,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梦鲸坐在石桌对面,以心声说道:“权清秋擅自觊觎太平山明月镜道韵一事,试图窃据太平山遗址,我得替大龙湫祖师堂,与你赔礼道歉,如果不是你刚好在小龙湫,我会亲自走一趟,登门赔罪。”

黄庭冷笑道:“遗址?”

仙人说道:“是我口误了,再与你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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