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剑修与自由
蛮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旻问道:“对上姜赦,真能打起来?”
邹子点头道:“动静很大,影响深远。”
裴旻惊叹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观战。”
邹子说道:“就算可以旁观,也最好别去掺和。”
裴旻说道:“为何?”
邹子说道:“郑居中在场。”
裴旻就此沉默。
邹子没来由以心声说道:“碧霄道友说得好。他放过顾璨,就是不放过自己。不放过马苦玄,才是放过自己。”
裴旻疑惑道:“你何时见过碧霄洞主了?”他当年跟着邹子一起离开桐叶洲,去往青冥天下游历各州,他们并未去往那轮明月皓彩,期间就算明知碧霄洞主与那道号喜烛的妖族剑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盘那边待着,他们也是故意绕道而行。在裴旻看来,邹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碍事,可一旦邹子认定是个事,或是碧霄洞主谁妨碍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么小事了。裴旻熟稔老黄历,晓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龄与道力皆极高,一样还得乖乖躲着碧霄洞主,不敢相见,这一躲就是数千年岁月,没办法,惹到了曾经使用老旧
道号“蔡州道人”、之后在浩然创建一座观道观的碧霄洞主,绝不饶人。
万年以来,能够稍稍让碧霄洞主不那么牛脾气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邹子解释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语当中,有意提及‘邹子’,当然是说给我听的。”
裴旻更加疑惑,试探性问道:“既然是故意为之,那么碧霄洞主所求何事?当时身为访山的客人,要为一山之主开脱几句?”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气怪,修道生涯悠悠小两万年,道龄、辈分之高,超乎想象,极少青睐某位年轻晚辈,但是裴旻心知肚明,那位曾经背着一把陈清都佩剑“长
气”、误入藕花深处的年轻山主,确是入了法眼的。按照邹子的说法,这是因为草鞋少年的心与行,都对了碧霄道友的脾气,细如牛毛的人间闲事,愿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头,认定的,头破血流都不肯“悔改”
,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两百斤的担,还能苦中作乐,摇摇晃晃挑担走着,呲牙咧嘴笑着看向前边的明天。
邹子也吃不准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摇头道:“暂不清楚,脉络不显。不过即将返回明月道场之时,碧霄道友临了还与我笑言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远古道语,道士做自己不够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终究难逃化作劫灰的下场。只是老话传着传着,后来就变了意味,变成了馊饭。
裴旻神色微变,邹子谈天陆氏说地,一人一姓氏各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却要撂下一句“天诛地灭”……裴旻这种旁人听来,总觉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哪怕剑术高如裴旻,闲谈时提及老观主,也要敬称一声碧霄洞主,不敢学邹子以道友相称。
就怕一个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凭空现身,与自己来上一句,“裴旻,贫道跟你很熟么?”传言在那青冥天下鸿蒙混沌、开天辟地之初,于整座人间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御风,来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块较为顺眼的地盘,以拂尘粗略画圆一个,也不
与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划走了蔡州作为道场。如此一来,便与一位先到蔡州开辟洞府的山巅道士,起了纠纷。后者能够在登天一役积攒战功、存活下来,又非好相与的善茬,离了洞府,现出真身法相,祭出一众炼化得当的至宝,便要与那牛鼻子分个高下,道法上边见真章,下场嘛,自然是力战不敌,只好示弱讨饶几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饶,要收了那位大修士当个
为道场看门的童子……修士是那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一方豪杰,哪肯受此屈辱,只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离开蔡州境地,避其锋芒,去寻求一位洞府设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护,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后,那位占地为王、自立旗帜的道友也算讲义气,虽说犹犹豫豫,反复思量一番,可还是开了那处门口立双碑篆刻“金井”“禁声”的洞府禁制,让修士进入其中,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忍不住与落难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个脾气死犟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这下倒好了,给碧霄洞主
听了去,结果就是两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逃亡路上作了伴。据说那位义薄云天的道友,四处躲藏,虽然没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转世,之后在山上与尘世间兜兜转转,最终落
脚处,仍是那东海观道观,当了炼丹的烧火道童。
裴旻笑道:“在王朱的东海水君府,他们俩竟然没有打起来,难道是因为都姓陈的缘故?”
邹子解释道:“双方身世相仿,年少时境遇差不多,可谓惨淡至极,所以陈清流能忍就忍了,换成别人胆敢挡道,以他一贯脾气,早就出剑了。”
裴旻说道:“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这家伙的长辈缘,确实不俗。”邹子说道:“当时陈清流其实想要顺势为之,帮陈平安走到一条更加安稳的岔路上去。说是岔路,只是相对于后者既定道路而言,也还是一条大道。只不过陈平安
注定不可能接受这份好意。”
裴旻问道:“怎么讲?”邹子说道:“比如选择被陈清流几剑砍死,变成鬼物,就有了足够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势,就此蛰伏,修心养性,只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务事,闭关修道个大
几百年,以陈平安的心智,不难找出一条更加趋近于‘纯粹’的剑道,步步登顶,等到哪天境界够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烦。”
裴旻想了想,赞同道:“沦为鬼物,代价不小,只是不必理会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炼剑,专心修道,尽力追求纯粹,不失为一条稳当的捷径。”
邹子说道:“你们还是小觑了陈平安的心气。”
裴旻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气,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觑了?”
邹子说道:“心气所在,一个‘争’字。”
裴旻说道:“曾经的什么都不敢有,如今的什么都敢争,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变化。”邹子说道:“也不尽然。心性并未走极端,反而是一种脱困,恢复到了一种‘自在’的状态。陈平安少年时走廊桥,就狠狠争了一次。当时齐静春让他不要停步,继
续往前走几步,看似是鼓励,实则还是陈平安本心使然。无此底色作为支撑,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会瞧一下陈平安。”
裴旻突然笑道:“偷过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样了。”
邹子点头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旻抬了抬下巴,“来了。”陆台手持竹制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荡向那两位山巅人物的传道恩师,见了面,开场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师重道的问责言语,“你们为什么偏要针对陈平
安?”
浩然三绝顶之一的高瘦老者,剑术裴旻说道:“你是不是搞错顺序了。”桐叶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宫寺雨幕一场问剑,伪装成高国公管家数十年的裴旻有杀气,心中却无杀机,更像切磋问道。当然,若是年轻隐官根本接不住,也会成为死人一个。为此,“出海访仙”的左右再次找过他,宁姚仗剑离开五彩天下,来到浩然天下,也找过他,至于崔东山和姜尚真,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寻找他
的行踪。
不过裴旻却是陪同邹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补,便是出自邹子之手。
所以说邹子居无定所,“脚不离地”行走人间,既针对剑修陈平安,也针对白玉京道士余斗,顺便还要针对一下中土陆氏家主。
简而言之,早已飞升境圆满的陆神能否合道,何时跻身十四境,都得看邹子的意愿。
陆台嬉皮笑脸道:“以前躲左右,现在躲宁姚,二师父,出息啊。”
裴旻笑道:“好徒弟。该你恐高。”
看得出来,师徒关系不差。
陆沉找到陆台的时候,顺便聊起过刘材和流彩,就话赶话似的,一并提到了邹子。
陆台不敢隐瞒此事,以心声说道:“大师父,陆小三儿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儿郎当的他,难得说了句重话。”
邹子无需推衍双方的对话内容,就能猜出个大概,问道:“让你帮忙捎句话,不该拿你与他问道?”
陆台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邹子笑道:“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陆掌教没这么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脸吓唬你的。”
一般而言,证道长生,自顾不暇,哪有闲情逸致,去斤斤计较身外红尘,岂敢随便分神分心。
陆沉当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长生,勘破生死。生是暂来,死是暂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会如此推崇陆沉,最后一场传道,说谁要是能够学到陆沉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观,修道生涯便无生死关。
不光是道士高孤,还有文圣的老秀才,看待陆沉的学问,都会各有各的由衷钦佩。
陆台打量起后边两位,心中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体魄健硕,粗布麻衣,背剑缓行,腰间悬挂了两枚古朴葫芦。
身边跟着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轻女子,衣裙设色五彩,极尽华丽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过于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夺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遗憾。
剑修刘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终于瞧见这两位“自己”,身为“正主”的陆台神色复杂。
一副阳神身外身,一位阴神出窍远游。
陆台看他们,他们也在观察陆台。
流彩笑道:“我们都未用怨怼仇恨的眼光看你,为何要用一种看待贼寇的眼神看我们。”
刘材说道:“好理解,二话不说,倒打一耙,掩饰心虚。”
陆台恢复常态,笑嘻嘻道:“你们俩搁这儿说戏文呐。”
刘材可谓天赋异禀,得天独厚,实属应运而生、横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家何等文采斐然,也描绘不出此地枯寂荒凉百一。
相传道祖远游天外,游历极远极广,见闻极多极怪极玄,匪夷所思,妙不可言,道无法道。
道祖曾经为碧霄洞主泄露过天机,原来吾乡是一处高原,位居人间龙脉祖地,是天外千万个小千世界的缘起之地。
祖地名为昆仑。
当年佛陀带陆沉所见,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
老观主随口问道:“古鹤,经历过几次转世了?”
曾用“古鹤”道号的修士老老实实答道:“辛苦秉持一点真灵不昧,重新布置肉身与魂魄,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此间艰辛,难以言说。”老观主难得流露出一抹赞赏神色,点头道:“此举贵在每次转世,记忆,灵气和魂魄,几乎都没有损耗,属于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环不息的小天地,也算一条另辟
蹊径的旁门左道了。以后给你介绍一位同参道友。”
古鹤赶忙行礼道谢。
循着陆沉、陈平安作为两条重要支流线索,找见了那个算是未来的十四境的干流脉络,老道士驻足停步,古怪见新奇。老观主稍微运转神通,只见那位修士身后随之显出一尊法相,只见骨骼不见血肉,却非真正骨骼,而是浑身道气凝练如玉质,法相金光淋漓,几条主要气脉,皆
是瀑布倒流姿态,世间皆以金枝玉叶形容求仙之人的道体,眼前就是了,几近无瑕。之所以是“几近”,自然是因为老观主眼界奇高,见过真正的无瑕道躯。
在那人间的临海城市,若有江河入海,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发生,一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亦是如此。
老观主以心声提醒身边新收的护山供奉,“古鹤,接下来装聋作哑便是了,切记,不要节外生枝,自投罗网。”
黄镇站起身,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晚辈黄镇,道号大潮,浩然宝瓶洲骊珠洞天人氏。见过碧霄道友,见过微尘道友。”
老观主点点头。既然是“道上”相见,相逢称呼一声道友,还算得体。
古鹤以心声问道:“洞主,从无打过照面,这厮如何晓得我废弃多年的道号?可是某位故人的转世?”
老观主粗略解释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来事。”古鹤不以为意,不过是所谓的未卜先知,偷窥天机者,算得什么本事,真道法。远古岁月里,就数此辈道士的命理最苦,难怪要来此躲避,否则天心微动,大劫
便至,化作一团劫灰罢了。只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当回事,古鹤打定主意,只管装聋作哑。老观主笑道:“黄镇,既然几次袭杀陈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脚步,效果极其有限了,就转去孤注一掷,豪赌一场,可惜截杀陆沉又不成,还敢不挪窝,还
不逃?”
“陆掌教心宽道广,多半不会跟你计较,就陈平安那打小就记仇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门来,你是打算学正阳山,还是马苦玄啊?”“怎的,是那‘书上’写死了贫道命不久矣,还是写清楚了一句,记录贫道身边这位道友,将于某年某月某日归道山,注定不得长寿,无法证道长生?所以就提前蹲
在道旁,伺机而动,守株待兔,捡个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黄镇闻言感叹道:“碧霄道友确实学究天人,是古往今来真正的见道者之一。”老观主摆摆手,不受这种有的没的溜须拍马,“小子,既然窥见些许天机,侥幸能够驾驭那尾阴阳鱼的后裔,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是可以在两个绳结间游走无碍,可谓占尽先手,有了擅自决定千百条道路走向的权柄。这已经是一种寻常十四都觉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来说,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
也不算什么常人,若是循规蹈矩,反而走不到这里。”
黄镇不置一词。言者本来有意,听者更是有心,古鹤道心微动,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显现出一支毛笔,一手持笔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点,见那群毫齐齐弯曲,弧度各异,若将那毫尖视为一人一事的终点,某处节点,那么所有纤细笔毫便各是一条条终点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弯绕,远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
岖是平坦……晃了晃脑袋,古鹤只是依旧觉得有所不足,经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罢,委实是此举太过费神,空想无益。
还是去帮碧霄道友的道场看门好了。给一位十五境修士当那护山供奉,脸上有光,寒碜什么。
古鹤只是默默记下“陈平安”这个名字。
一个被碧霄洞主说是记仇的人?
莫不是这厮心情不佳的时候,出门游历散心,道上谁碰见了他,只是多看一眼,就得落个半死下场?
至于碧霄洞主所谓“阴阳鱼”一说,似是实物?确是古鹤首次听闻,便默默留心起来。
黄镇直截了当问出一个关键问题:“碧霄道友是要为陈平安强出头,为其护道?”
老观主微笑道:“我与陈平安既非亲朋,又非师徒,何必多此一举,将这条蔚为大观的道脉强行拧断,冷眼袖手,观道一场不好吗?”
黄镇点头道:“信得过碧霄道友。”
一旁古鹤有些腹诽,真心信得过碧霄道友?是打不过碧霄洞主才对吧。老观主对骊珠洞天的槐黄县城并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开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节间,显现出十天干的文字,十个文字围成一
圈,刚好是如那一枚铜钱、天圆地方的布局,不同寻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个癸字,倒走天干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为起始,顺走天干……
说来可笑,黄镇与陈平安的这场大道之争,追本溯源,不过是当年一笔百两银子的人情债,最有趣的,在于双方都不在场。黄镇家的宅子离着泥瓶巷不算远,旁边也有一口水井,只是相较于每天清早便人满为患的铁锁井,不起眼,属于附近几户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浅,容易取水
。那边还有一块菜圃,一条比泥瓶巷还要狭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时常结冰地滑。
陈平安曾经带着陈灵均一起走过那条狭窄巷弄,路过那块菜圃,物是人非。黄镇似有所感,自言自语道:“年少时心比天高,总觉功名利禄,唾手可得,青年时四处碰壁,犹不信命,相信当下所有磨砺都是来年进身之阶。壮年时意志消沉,悟得一理,绠短汲深,绠是命,是祖荫,所汲之水,无论富贵与长生,皆是梦里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认命,蓦然回首,便会觉得故乡的小井浅水,就是一份
安稳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时来运转,入了山,学了道,步入炼气一途,晓得了别有天地。”黄镇的年纪要比陈平安小几岁,在年幼时,他就认识陈平安,双方却从没有说过话,毕竟当年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其余小镇老幼妇孺,几乎就没有不认识陈平
安的。黄镇的家境一般,读书却是没有问题,
早晚学塾上学或是下课,与那每天无所事事飘来荡去、黑炭似的陈平安,偶然见了面,各走各路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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